輔國候圖勒暴起,怒罵道,“汝一千騎長,也敢言爲貴族,如不是漢使來,汝不過一喪家之犬,賤骨或早已爲獸類食矣!”
疏勒四將一起暴起,右將山溥茯見自己主將受辱,倉浪抽出寶劍怒道,“蒼髯老賊,汝竟然敢污辱國之大都尉?前匈奴人圍城,汝在哪?匈奴人撤圍,左相與商尉、大都尉、府丞將兵追殺,汝又在哪?汝敢再罵,吾定先殺汝,再向漢使自領死罪。疏勒可無吾與汝,然不可無大都尉!”
輔國候圖勒畢竟花甲之齡,見疏勒國四位領軍大將被自己逼急了,嚇得再未敢吭聲,但院中衆貴族約二三十人均不置一詞,一齊怒視着右將山溥茯,雙方劍拔弩張,似要羣毆。
班超與權魚、紀蒿、寒菸自始自終未說一句話。中原自東周末年逐漸廢除井田制,自秦商君變法便開始實行郡縣制,可西域各國仍實行貴族分封制。矛盾不可調和,他要讓貴族們有說話、罵孃的地方,有氣盡管出,但推行《墾荒令》的意志堅如磐石!
等雙方爭執了整整一個時辰,貴族們也都累困交加,有的年長者已經伏案而眠時,反對的聲音依然佔絕大多數。但這時寒菸說話了,“天將欲曉,月將西墜。漢使府正在緊張籌備,全力備戰,大敵當前,疏勒國竟然連個留住流民、滋殖丁口的《墾荒令》都通不過,豈不是咄咄怪事?”
她聲音雖輕柔,可話說得聲色俱厲。她站起身來,在院中緩步而行,“疏勒是大漢藩國,國家政令需符合大漢皇帝旨意,而未必需符合疏勒國中貴族之利益,這道理還需要吾說明嗎?墾荒、丁口事務歸相府處置,國王與衆大臣不必再議。各位,散了罷……”
於是,八月十五日黎明之前,當圓圓的月亮終於滑向西天,寒菸通過城北的盤橐驛派出一路路使者飛馳全國,將《墾荒令》、《禁椎令》、《軍功令》正式頒行疏勒全國各州、各城池。並準備在疏勒國試行後,推廣到南道各國!
天矇矇亮後,盤橐城吏民們驚訝地發現,王宮、漢使府、左相府、右相府、大都尉府等重要衙門前都豎起一塊大牌子,同時盤橐城四門、位於赤河城南岸的城北大營、盤橐大市、盤橐驛等等重要場所也都豎起統一制式的大牌子,上面書寫着《墾荒令》、《禁椎令》和《軍功令》!
朝食之後,權魚便率領黎弇與疏勒四將一起返回赤河城前線,赤河城的重建刻不容緩,推行新政便只能由國王忠和左相寒菸的左相府承擔。
權魚是疏勒軍真正的靈魂,權魚右相府將全部精力用於打造疏勒軍和疏勒國的城防。而寒菸的左相府承擔了國家農、牧、稅賦、丁口、官員任用等全部國家管理職能,極其艱鉅繁重。如各級官員,從譯長、域長(注:即類於鄉嗇夫,一般由部族酋長擔任)、君、監、吏、大祿、百長、千長,到都尉、且渠、當戶、將的任命,都要由左相府委任和管理,並授佩漢印綬。
好在國王忠便是疏勒國最大的世襲牧主,疏勒州、疏附州、楨中州、烏即州廣大的田地草場、荒山野嶺,半數是王室的世襲領地,因此《墾荒令》在這四州未遇到大的阻力。
難的恰恰是受到戰爭重創的北部兩州,即北嶺州和東北疏勒州。
令貴族們震驚的是,《墾荒令》一出,遊離在戶籍管治之外山野叢林荒漠戈壁上的遊民彷彿一齊從地下鑽出來一般,紛紛到官府報備墾荒,疏勒全國似乎一夜間多了數千流民。短短一個多月的時間內,荒山野嶺、莽原草場、戈壁綠洲到處銷煙瀰漫,到處都在點火燒荒,令貴族們恐慌、不安。
陰曆八、九兩月,是傷痕累累的疏勒國較爲混亂的一個時期。北部二州一時間流民遍地,且多數是自發墾荒。當地牧主、貴族則巧取豪奪,社會矛盾迅速激化,打死打傷流民事件頻繁發生!
寒菸則下令疏勒國各州、各城都要將《墾荒令》、《禁椎令》、《軍功令》製成木牌,在城門、胡市、部族懸牌告示,務要做到家喻戶曉。並嚴令,“凡貴族阻撓遊民墾荒,並引發械鬥、死亡的,每例必嚴懲,各州不得拖延!”
但械鬥事件層出不窮,各州都陷入動盪,最嚴重的騷亂髮生在人煙稀少的北嶺州。九月上旬,北嶺州驛官疾馳盤橐城匆匆呈報左相府,“一夥捐毒國塞人流民擅自在牧主查術辰封地牧場內墾荒,形同搶劫,查術辰拘捕流民後已殺十五人,傷數十人,其餘族衆男丁盡被縲紲!”
北嶺州是疏勒國大貴族圖勒一族的世襲封地,以戈壁、荒灘、草場爲主,但得益於北山(注:即南天山)融雪水滋養,因而是疏勒國最主要的草地牧場。左相寒菸聞訊,覺得事關重大,且必有蹊蹺,便帶着擊胡侯番辰與二百國兵朝食後從盤橐城出發,晌午後趕至北嶺州(注:即今阿圖什市所在綠洲)。
秦漢時代,北嶺州溪流縱橫,水草豐沛,濃蔭覆蓋,綠茵遍地,是優良牧場和農區。七月大戰後整個北嶺州吏民剩下不過八百餘人,人煙稀少,有農田不過數千畝,且亦耕亦牧。而當時的北嶺城(注:即庫木薩克村古城遺址),不過是一個堅固小城堡,城中居民僅有幾戶牧主近百人。
捐毒國在烏即州之西的大山內,國民均以狩獵或放牧爲生。疏勒國歸漢後,捐毒國不斷有牧民舉族移民到疏勒國綠洲。其中有一個小部族約百十人,在頭人顬罕率領下進入北嶺州,本來在天山一個大草甸內以狩獵與放牧爲生。漢大使班超頒發《墾荒令》後,顬罕帶着族人到北嶺州正式入籍登記墾荒,短短一個多月已經開墾無主荒地近千畝,授宅十五區,本已建起了十五座簡易院落、圍欄,村落已經初具模樣。
這片荒地位於北嶺州大牧主查術辰封地的西側,地處天山腳下,一條融雪小河彎彎曲曲地穿過這片田地,是極好的農耕之所。顬罕部族亦牧亦耕,墾荒之餘還進山狩獵,已經在這裡紮下根來。但到了九月上旬,查術辰的家兵突然包圍了這個小部族,因而雙方發生了激烈械鬥,部族死傷數十人,並將男丁全部羈押。
寒菸來到北嶺州時,巡視了天山腳下的墾荒村寨。沿途所見各墾荒村落,都關門閉院,人丁戰戰兢兢,彷彿末日來臨,見官軍來更是如臨大敵。正是秋高氣爽、牧草如茵、秋慄收穫後的金秋季節,本應該牧歌飄揚、牛羊肥壯、充滿生機和喜悅,可眼前這些簡易村落卻蕭索悽零、死氣沉沉、毫無生氣。
來到被牧主抄掠後的顬罕部族,觸目所見更是令寒菸心驚。村寨已經被一把火燒燬,村民們只能在村寨廢墟南邊的空地上搭起簡易窩棚,老人、婦女、兒童便棲身在這些新搭成的簡易窩棚或茅棚中,糧慄、農具和大量牲畜被搶走,場院內成堆的秸杆已成灰燼,村落東側一塊二百餘畝的晚熟慄田未及收穫即被燒燬。只有臨時圈起的簡易圍欄內,劫後餘生的牛羊們在安靜地吃着草料。幾條賴皮狗戰戰兢兢地躲到一邊,畏懼地看着衆人。
男人都被抓走了,村落中只剩下老弱婦孺,他們眼裡帶着恐懼、仇恨、不滿,低着頭戰戰兢兢地躲在各家窩棚或茅棚內。寒菸巡視了一座又一座茅棚,很多人家茅棚內以草覆地爲榻,九月份的北嶺夜裡已經很涼了,可吏民們連夜間禦寒的氈毯都沒有,做飯用的陶釜、盛水用的水缸都被打破,牧主下手狠辣,分明是要將這一族人趕盡殺絕!
村落中央一個大茅棚上濃煙翻騰、嗆人,寒菸帶着衆人走了過來,只見一個老嫗正在往露天火塘內添柴火,火塘中間放着一個殘破的陶釜,老人這是在爲她的孫兒熬粥。釜蓋分明已被打碎,只能敞開着滋滋地冒着熱氣。而茅棚內的亂茅草上,一個拖着黃鼻涕的七八歲小男孩,正抱着一個四五歲的小妹妹,畏畏縮縮、可憐巴巴地望着這一羣官家人。
州長且戈討好地稟報寒菸,“此乃酋長顬罕家……”
“主母,不好了……”草棚西邊的簡易圍欄內,一個四十歲左右的婦人正帶着兩個女僕將一羣羊趕回來圈好,遠遠望見一隊官軍進村,一個女僕驚叫出聲。
婦人驚慌地擡起頭向村內看去,只見領隊的是一個左臂吊在脖子上的女官員,官軍對村落秋毫無犯,而飄揚的旌旗上分明寫着“寒菸”二字,不禁喜極而泣。“是左相,左相來了……”這個頗有見識的婦人拍拍發幘上沾着的草料,一溜小跑進村,到寒菸面前,才撲嗵跪下迎接,淒厲叫冤!
“民婦跪迎國相……”
婦人長跪於地稽首畢,又以頭叩地大聲哭唱鳴冤道,“民婦稟告左相,顬罕部族已在州府入籍,允吾等遵《墾荒令》墾荒。可查大人卻夜晚帶人來襲,殺人放火,搶劫糧慄牛羊。吾部族丁口死傷數十,男人戰敗被羈,便剩下一村老弱病殘……沙海廣大無吾族冤大,蔥嶺高過青天沒有吾族怨高,請國相爲吾一族做主啊……”
在婦人的哭唱聲中,各家各戶的茅棚內都傳來了婦嬰的哭泣聲,撕心裂肺。慢慢的,老人、婦女們都哆哆嗦嗦地圍攏了過來,他們一齊跪在婦人身後,哀泣之聲令人心酸動容。而那個老嫗,卻對寒菸等人的到來視而不見,顧自在忙碌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