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月氏與蔥嶺以西的大月氏本是一族,他們原來住在漢朝的河西走廊,到匈奴冒頓單于時攻破了大月氏,戰敗的大月氏人便向西方遷徙。而留下的數萬月氏人不捨離開故地,從漢文帝初年開始,便據守在南山(注:即今阿爾金山)北部山嶺之上,與南山羌(注:即今崑崙山與阿爾金山北麓一帶的高原羌人,漢代被稱爲南山羌)共處,被漢帝國的使者和史官們稱爲“小月氏”。
漢武帝元狩二年(公元前121年),霍去病河西大戰後,小月氏大部出山,至河西、河東與漢人雜居,分佈在湟中及令居、張掖 ,稱“湟中月氏胡”或“義從胡”。另一部遷徙至祁連山東段高原上,被稱爲匈奴別部盧水胡。東漢初年,盧水胡下山移河東、河西定居,從永平初年竇固徵燒當羌時起,盧水羌胡一直是漢軍一支重要胡騎力量。
小月氏分崩離析、大部遷徙下山後,仍有十餘部族共數千人便在南山上定居下來,後在漫長的歲月中,漸漸爲高原羌人同化,從祁連山、阿爾金山,一直到崑崙山上,這些高原人都被稱爲南山羌。只到四百年後的公元五世紀時,小月氏最終爲嚈噠人(注:即史書所稱的“白匈奴”一部,實應爲蘇毗女國後人)所滅。
到了前漢末年,樓蘭國改稱鄯善國併吞並了姥羌國後,鄯善國便與南山上的小月氏部族經常發生小規模衝突,並逐漸將小月氏趕到了南山之上。而在持續百餘年的衝突中,弩支城既是鄯善國南方最重要的戰略支點,又是王治驩泥城的戰略屏障,同時它還是西域重要的鐵器產地!
與自漢武帝以來帝國無數的使者不同,皇帝賦予班超的使命是威服諸國、驅逐匈奴,勢必要與北匈奴南呼衍部展開生死較量。而有戰爭就需要軍隊,要建立軍隊便離不開兵械鎧甲。因此,他決定在弩支城盤桓一日。
弩支城位於南河(注:即今車爾臣河)畔,地處商道要衝,城內外有鄯善國國民二千多人。南山(注:即今阿爾金山)有鐵礦,山腳下有冶煉鐵、銅的火窯、鐵工作坊數十座,燒製陶器、水晶(注:即玻璃,漢時稱水晶,極其珍貴)等器皿的土窯或作坊十數座,生意興隆,一片繁勝。
城內外有寺院十餘座,客棧數十家,酒肆、伎館無數,城外有大市兩處,駝隊雲集,駝馬、商人熙熙攘攘。漢使團隊到達弩支城時正是傍晚,受到弩支州長禿椒及吏官隆重歡迎。夜色降臨後,天上明月當空,禿椒州長在官署舉大宴款待班超、淳于薊等人,而刑卒們則早早開溜去逛夜市、嫖胡伎去了。
第二日晨,班超臨離開之前,專門派出驛吏下令林曾,“在鄯善國實行鍛鐵官營,令屯田署派士卒若干,在弩支城挖鐵石(注:即開鐵礦)、煉精鐵、建考工坊,廣置刀矛箭矢、人馬魚鱗甲服、各種農具,且多多益善,以備不時之需!”
林曾接令後,知道事關重大,便派出一名軍侯領着二百名士卒一弩支城開漢軍鐵工坊。並將全部工匠招募爲屯卒,實施鐵礦官營。這是具有戰略眼光的一步大棋,在其後三十餘年經營西城的漫漫征程中,弩支城都成爲班超的軍械甲服制造基地,爲南道各國軍隊提供了源源不斷的兵械、鐵甲、矢石、甲服!
漢使團西行到原且末國境內,鄯善國且末州州長循玉與鄯善國且末都尉陀田伽恰好來處理一起官司,便來迎候使團。鄯善兼併且末,僅是令國王循玉成爲州長,並派出鄯善國且末都尉陀田伽監國。顯然,鄯善國王陀廣伽是個深諳統治之術的國王。雙方見禮畢,班超賞賜了循玉與陀田伽後,漢使團繼續西行。
與樓蘭城、驩泥城類似,且末國一貧如洗的徒附或奴隸們一般都會以一棵高大的胡楊樹爲支撐,四壁編織荊柳、紅柳、蘆葦,頂上苫上茅草成茅屋。夏季四面透風卻遮陽涼爽,冬季則在四壁糊以泥巴以遮擋寒風。這些徒附或奴隸們如野人一般,茅屋或地窩內家徒四壁,沙地上鋪蘆蓆、氈子爲榻,房屋正中爲火塘,一年四季火塘永不熄滅。火塘上支着三角木架,架上吊一陶壺,既取暖又可燒水。
做飯時,只需將慄米、麥面和上水置陶罐內,埋進滾熱的火燼中,一會便熟。如椎殺牛羊待客,一般以炙烤爲主。如是雞鴨鳥類,則糊上黃泥巴,埋於火燼中,烤熟後敲碎泥巴,便可香飄誘人。這種簡樸、原始、貧窮的生活方式,令來自中原繁庶之地的刑卒們,感慨其貧困,也大長見識,讚歎其生存智慧。
南河是沙漠河流,越往西走,河畔綠洲越小越零碎。接近原且末國王治且末城時,綠洲才又慢慢變大。原且末國其實便是一個城邦小國,且末人與古樓蘭國一樣,也是古華夏先民所建之國。進入且末州境內,便有一種走親戚的感覺。雖然貧窮,但衣衫襤褸的女人們很少象塞人婦人扎髮辮、戴氈帽,且末州的女子年少時扎雙丫髻,成年婦人都扎髮髻,與漢俗相同。
古且人發源於在原河水(注:即今黃河)流域的徂徠(注:即今山東泰安東南),在堯舜時代曾居於泰山之下。後爲商王朝所逼迫,且人各部落被迫遷移,其中向西遷徙的部族進入西域,便在這裡建立了且未國,後經千百年與當地土著、羌族、塞人不斷通婚後,最終變成了羌國!
這天晌午後,漢使團行至一塊稍大一點的小綠洲,綠洲中間有一座規規矩矩的黃色夯土小城。小城城牆約四五丈高,中規中矩、方方正正,爲夯土建築。城中與城外各有一座高高的寺院,城西還有一座矗立雲天的烽燧。丘庶說,這裡便是慄弋賈胡建立的城邦小國拘愚國,建武初年被且末國吞併後,便成了且末國的拘愚城。
這是一個以塞人爲主體的部族,小城很小很小,長寬都約七八十丈,毗鄰南線商道,象中原豪強的莊園堡壘一般。部族約有二三百戶,生口千餘人,長老、牧主、商賈們住在城中,徒附和奴隸們則在城外田地內東一座西一座的低矮農舍內居住。從驩泥城順南河一路西來,兩千年前的西域大地上,象這樣的夯土小城到處都是。在西域這塊動盪的土地上,爲了生存,稍大一點的部族或慄弋商隊的聚落,都會築起這樣的小城,以抵禦沙匪和兵禍侵擾!
正是麥收收尾時節,男女老少都在田間忙碌着。侷促的綠洲田野上,小麥、青稞(注:即燕麥)、粟子、糜谷等農田以及草地牧場界限分明,連綿起伏。胡楊、黑柳樹林茂密繁盛,紅柳、蘆葦、白草遍地。田野上破敗的農舍星星點點,綠洲太小,草場極爲有限。牛、馬、駝都是役畜,只有羊能成羣放牧飼養。
城池離南河二三裡,南河一條小岔流穿城而過。中間一條小街道,有貨棧、客棧、酒肆或伎戶。城外有兩座較大的客棧,城西還有一個大型驛置,爲過往商旅提供人、駝食宿。置中有兩支小駝隊停留,僦人(注:即車伕)正在院內或馬廄內收拾駝、馬。這是兩個來自漢朝河西的慄弋賈胡小商隊,已在驛置院外大樹下的空地上擺開攤兒,兒童們圍在商隊看熱鬧,婦女們不時拿幹脯、皮子結隊來易貨。
漢使團前軍走進驛置院內,駝、馬暫停在置外。沒看到置嗇夫出迎,只有一個老卒大熱的天兒卻頭戴胡公帽、跛着殘腿跌跌撞撞地出來跪接漢使,說置嗇夫至驩泥城公幹未歸,請駝隊進置內歇息。
驛置巨大的院內,有十幾株巨大的白榆林、黑楊樹,在烈日炙烤下長途行軍,前軍刑卒們襦衣溼透,此時都汗流浹背地牽着戰馬擠到蔭涼下。丘庶手下的鄯善士卒們將駱駝、役馬收到院外的沙地上,可淳于薊卻令駝隊暫不卸載。火球一般的烈日炙烤着綠洲,駱駝們已經開始旁若無人地向後舉着一排“輥子”嘩啦啦地排泄,熱浪中瀰漫着騷臭味兒。鄯善士卒們低聲罵罵咧咧着,卻敢怒不敢言。
幾條拖着長長猩紅舌頭的土狗好奇地慢慢靠近駝隊,一條黃狗被鄯善士卒一腿踹了幾個跟斗,衆狗慘叫着倉皇逃遠。
隨中軍走到驛置時,班超便收起符節,但貨攤周圍的賈胡與婦人們還是看出來的是漢使團,便一齊面向使團遠遠跪下行禮。班超左手撫胸躬身致意,然後雙手平舉,示意起身,賈胡與婦人們這才起身繼續交易。
“司馬……”胡焰欲言又止。班超與淳于薊、胡焰、蒙榆、華塗牽着馬走到驛置院外兩株高大的白榆樹下,遠遠地看着駝隊與拘愚婦人們在交換貨物。胡焰、蒙榆顯然對淳于薊想離開驛置再尋營地有些不解,“司馬,副使分明多疑了,曬了一天,吾以爲……”蒙榆擦着額頭的汗,看着院外站在烈日下的駝隊對班超諫道。
“不,嗇夫擅自離置,老卒目光遊移,令人不踏實……河畔胡楊茂密,傍河夜營豈不更妙?”班超看着正打打鬧鬧的拘愚婦人與賈胡們,冷靜地道。
或許烈日暴曬令二個老匪遲頓了,淳于薊不滿地向右側輕輕呶了一下嘴,衆將很隨意地向右前方看去,只見在離樹蔭下熱鬧的賈胡貨攤約幾十丈遠處,一棵茂盛的黑楊下分明有兩個衣衫齊整、頭裹黑幘、腰掛彎刀的男人百無聊賴地坐着,身後黑柳樹上則拴着兩匹馬,婦人們不時會畏懼地、有意無意地瞅一眼二人。
炎熱的夏日,正是大忙季節,本地有身份的塞人男子一般都戴胡公帽,漢人扎綸巾,徒附、奴隸們一般扎幅條(注:即用幘條扎發),這兩男子穿着怪異。驛卒與胡婦們畏縮的目光,也令班超、淳于薊總覺得那裡有點不對頭。
“于闐人……”胡焰的老巢在於闐國,他看一眼遠處的那二名男子,歉意地看一眼班超、淳于薊,便與蒙榆默默地帶着肖初月、周令策馬去河畔尋找營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