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車就停在班超的身邊,高個子塞人躬身向班超行禮,班超趕緊還禮。班超驚訝地看到,馬車上用厚厚的氈毯裹着一個嬌小玲瓏的女子。她只露出小腦袋,一頂這裡的獵人常戴的翻毛狼皮帽子,將整個小臉都遮得嚴嚴實實。
圍欄中攪馬奶的女主人見馬車馳來,便與女僕一起扔下手中的木棍,象一隻雌獸一般衝出圍欄,撲到馬車上的女子身上就嚶嚶地哭出了聲。這時,氈房內傳出了嬰兒的哭聲,女僕又衝回氈房內。而兩個五六歲的一男一女兩個小孩,也從氈房內衝了出來,但他們卻好奇地看着路上的馬車與駝隊。
男子想將車上女子抱起來,由於女子仍在昏迷中,顯然傷、或病得很重,又用厚厚的氈被裹着,他一個人試了一下,又怕凍着女子,顯得很吃力。周圍各個圍欄內的男人正走向這裡,班超離得最近,見狀便走了過去,並看了一眼駝隊,刑卒周福、吳薌、鄭昶三人便跳下馬也奔過來幫忙。
幾人一齊小心地將女子擡進小的氈房內,放在毛毯上臥好、蓋嚴。年輕的女主人搬着一個火盆跟了進來,放好後,對班超等刑卒連聲致謝。班超與刑卒們卻都驚訝地發現,自己手上沾上了血。原來,裹着女子的氈毯上有一塊地方已經被血浸透。
血崩?!
此時,昏迷的女子已經醒來了,她奄奄一息,臉色慘白如白絹,傷口顯然仍在流血。她用虛弱、無神的眼神,茫然地望着氈房頂上,眼光直直的,一動不動。她的脖子上有一道滲着血的紅印,繩勒的痕跡如一道溝,觸目驚心。她的神智已經不清,目光迷離,景象很是嚇人。
女主人一見,便撫摸着女子的臉龐和脖子上的傷痕,跪在旁邊又心疼地悲啼出聲。嘴裡則咬牙切齒,用塞語嗚嗚咽咽地痛罵着匈奴人。
班超帶着周福等人走出氈房,村子裡的男女牧民已經都進入圍欄,都對駝隊躬身致意。
高個子牧民請班超和刑卒們到大的氈房內,在陶盆內洗了手,並欲以奶茶招待。班超擺擺手拒絕了,他意識到了什麼。受傷的女子也是一個年輕塞女,年齡十四五歲到十七八歲樣子,西域塞人年齡讓漢人猜不透。她不是病而是重傷,能否熬過來都難說。
未加思索,班超便對周福吩咐道,“快去拿一包鎖命丹來。”周福剛提腳跑出圍欄,班超又叮囑道,“再拿一包茶葉、一匹素帛來!”
周福嘴裡答應一聲,便狂奔回駝隊。到駝隊後,似乎爭執一會,才和權黍一、班騶一起拿着茶葉、素帛回來了。
班超目光嚴厲地盯着臉色鐵青的班騶,山大的壓力下,班騶妥協了,撅着嘴從懷中掏出一隻紅色的小葫蘆,擰開蓋子,哭喪着臉,從中拿出二小包藥來,擰着腦袋遞給班超。他實在不明白,尕叔何故要對一個牧民如此慷慨。
原來,這小葫蘆裡的藥可大有來頭。
別部在茂陵一場驚天大戰,刑卒們死傷慘重,幸好馬神仙醫道了得,挽救了很多傷卒的性命。由於缺藥,很多士卒丟掉了生命,令神醫馬翼曦大受刺激。大戰之後回到太華山,馬翼曦請班嫂鄧堯從雒陽採購了大量嶺南、西南夷一味草藥-血凝子(注:即今山藿香、血見愁)。還嫌不夠,班超又令權魚的商隊專程去了一趟西南夷,大量收購此藥。
藥採來了,馬翼曦將花粉、莖、葉分別入藥,配伍其餘幾十味草藥,試製出有奇效的救命藥-鎖命丹、止血粉,分內服和外用兩種,對戰傷型內、外止血具有奇效,十分寶貴。此次班超率隊進入西域前,馬翼曦專門交待班騶,秘帶兩小葫蘆。這可是關鍵時刻救命用的,故而班騶纔不願拿出。即便班超如此嚴厲,班騶也只拿出些許內服藥丸、外用藥粉。
班超原諒了班騶,他將藥遞給男子,並用塞語說,“孩子受傷不輕,內外傷很重,需要慢慢細心調理。先止血治外傷,這包藥止血去毒有奇效,丹藥內服,一日兩次,一次一粒。粉藥外敷,用於止血。熬過十天半月,吾下一支駝隊會有醫工聖手同來,可再爲汝女診視。每日再烤荼(注:即茶)飲之,敗火去毒。治病要許多錢,素帛可換銀也。”
男子一連聲地致謝,藥和茶葉收下了,素帛卻怎麼也不敢要。
當時的西域尚不會種蠶,絲綢是最珍貴之物。越往西越貴重,到了大秦(注:即古羅馬),絲綢則比黃金珍貴數十倍。漢朝都城雒陽一匹縑帛值六百錢,一匹白素值八百餘錢。到了河西分別是八百錢和一千錢,而到了伊吾廬,一匹繒帛或素帛則值幾萬錢。
前漢時,桓寬在《鹽鐵論》中記述道,“夫中國一端之縵,得匈奴累金之物。”布帛二端相向卷,合爲一匹,長四丈。所謂一端即爲半匹,其長度相當於二丈(注:漢丈)。累金也就是幾斤(注:漢斤,相當於今天半斤),一斤黃金值一萬錢,累金也就是幾萬錢。
桓寬爲前漢宣帝時廬江太守丞,漢宣帝時的匈奴遠比現在的北匈奴要強大,因此現在伊吾廬一端素帛價值已遠遠超過幾萬錢貨物。
見權黍一堅持要留下素帛,男主人嚇得一時手足無措,不知怎麼辦好,男女牧民們也都躬身不敢言。女主人見狀,便又衝進小氈房內,累累巴巴地拖出一大袋沉甸甸的小麥。衆牧民一齊幫忙,拖到大氈房門前,欲以麥相謝。
女僕抱着嬰兒也跟着一起走出小氈房,女主人斥責一聲,女僕又不情願地抱着嬰兒返回氈房內。
女主人又對班超道,“小人家貧,實無以爲謝……”
班超和權黍一相視一眼,都啞然失笑。權黍一指了指駝隊,打斷她道,“吾鄯善商旅也,此爲鄯善商賈班太公,吾爲‘帳頭’權黍一。鄯善不缺慄,何況麥乎,駝隊行走天下,吾要汝麥子何用?不要拗,爲孩子治病要緊!”
男子和婦女聞言,臉上都露出爲難的神色。
他們是一對老實的牧民,不敢無功受祿,可又實在想留下素帛好換錢買鹿茸、人蔘等好藥,於是便顯出抓耳撓腮的尷尬樣子。女主人先向牧民們擺擺手,示意大家散了。牧民們都對駝隊表現出恭敬和好感,對駝隊躬身施禮後一一散去。
權黍一故意用塞語問女子道,“此女系汝何人?這是……”
女主人將一綹秀髮捋進帽內,似有難言之隱,低首難過地道,“吾女弟也,謝太公好心相助,只是吾家貧無以爲謝,真折煞小人也!”
班超已看出這個牧主在蒲類人中地位尊崇,便有心留下好感,“汝不必客氣,吾常年出門在外,四海飄零,免不得常遇難處,可總是得好人相助,助人即助已也。所謂人命關天,素帛固然貴重,然不過是絲物,豈能有人命珍貴?”
男子聞言,這才連聲致謝後收下。又伸頭看了一下小氈房,附班超耳邊小聲道,“聞漢軍欲徵白山,漢軍斥侯、諸國英雄盡聚集伊吾廬。幾月之內,已有百人爲鎮守使捕殺。小人名歙渠,爲蒲類族長,周圍村寨有族人百十戶,太公在伊吾如有難處,可相助太公。太公出沒沙海,兇險異常,需萬般小心纔好!”
或許這個男子覺得駝隊也是一羣來伊吾湊熱鬧的“英雄好漢”,便提醒班超防範伊吾廬鎮守使署捕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