班超也倍覺辛酸,他回首恨恨地看一眼這個喜歡剮殺驛吏、村民的魔鬼,只見這個所謂的“法師”已蓬頭垢面,被捆在樹上,讓部民們一頓狂揍早已威風不再。要不是淳于薊命蒙榆看着暫且留其命,這個魔頭早就被活活打死了。活得倒是仔細,此時竟然身體不停抖動、晃悠着,以驅趕成羣的蚊子、小咬。
帳蓬之內,喂藥後過了半個時辰,多數胡女症狀稍解。只有兩女仍抽搐、痙攣不止,嗓子眼中嘯喘聲不息,令人不忍卒睹。馬神仙不停鍼灸,緊急施救。又過了難熬的約一個時辰,再命對衆女喂藥,多數胡女慢慢醒了過來。可兩名重症胡女,雖仍昏迷不止,但喉嚨腫脹已消,不再悲喘。
這個混亂的日子,拘愚城與漢使團所有人便在倉皇中度過,沒有人還想到朝食。等帳外菸火已經熄滅,紀欒指揮村民們也已經打掃完戰場並埋掉匈奴人屍體和馬屍,衆女已經基本脫離危險,所有人才緩過一口氣來,時辰已經到了晌午。
丘庶正要帶着輜重兵們制餉食,紀蒿指揮若定,她制止了丘庶,命拘愚衆婦返城椎牛宰羊,很快便用馬車拉來燉牛羊肉、綿餅與奶酒,可漢使團從班超、淳于薊以下,沒有人有心情吃餉食,都佇立着等待帳內消息。此時帳內多數胡女已醒來,馬神仙渾身已經溼透,仍坐在毯上對兩名昏迷胡女鍼灸、燃艾。
班超、淳于薊進帳探視,見濃烈的糞臭味、艾煙味燻人,馬神仙看到二人象是看到救星,手下不停,卻嗚嗚嗚地大哭了起來,“大使,軍候,仍有盼頭,讓吾再試試……嗚嗚……”兩名胡女的家人也跪在席前嚶嚶地哭着。
雖然看不到希望,可班超忍着眼淚,對馬神仙點點頭。
這是一個漫長、令人心碎的午後,日頭彷彿停在天上紋絲不動。夜晚又來臨了,只到約一更時分,在所有人的焦心如焚中,兩名胡女竟然真的醒來了。馬神仙又命對所有胡女再餵了一次藥,才連滾帶爬地挪出帳外覆命,他癱倒在班超面前,有氣無力地道,“司馬,人已皆活。今晚喂慄米湯,夜來再灌一次藥,明日便可回家……”話未說完,自己一頭昏了過去!
田慮和華塗將馬神仙抱進帳內將息,親自幫他換洗沾滿糞便、嘔吐髒物的衣衫,小睡了一會,這個醫道聖手才悠悠醒來。
士卒和胡民們聞言,便都一齊歡呼起來。紀蒿早已帶着女部民將病女們身體擦乾淨換上乾淨衣衫,並一一移到另帳,再將充滿糞臭味兒的帳蓬連同其中的草蓆、氈毯等全部掃到河邊一把火燒了,瀰漫在整個營區的糞臭味才漸漸消失掉。一切收拾停當,紀欒高叫開宴,胡民們點起篝火,載歌載舞,漢使團這才與部民們一起夜食。
這是這一天所有人唯一的一次進食,肉嫩酒香,又有歌舞助興。就在這時,鄯善國且末州長循玉與鄯善國且末都尉陀田伽帶着士卒,疾馳而來。原來,他們離此並不遠,且已經辦完官司,忽接驛吏信,言漢使團隊在拘愚城遇到匈奴人設計伏擊,大驚之下,便瘋狂趕來增援。
見是虛驚一場,衆人懸着的心才放下,便坐在篝火邊一同飲酒。循玉、陀田對焉澠夫人麾下的北匈奴人深入且末腹地作案,絲毫沒有吃驚。且末併入鄯善不久,這樣的事兒到處都在發生。班超、淳于薊帶着循玉、陀田進帳看望了一下,只見衆女症狀都已緩解且正在平穩地昏睡着,衆人心才稍安。
馬神仙滿頭大汗,又在給兩位胡女鍼灸,他嘴裡嚼着胡女遞進的綿餅,一邊說道,“稟報大使,胡女體健,明日天明便可回城。此藥雖厲害,可勁兒一過便無大礙。嘖嘖,這要是漢女,他妹的,怕是一個都挺不過去……”
回到篝火邊,循玉眼含熱淚道,“大使,下官有一請,不知當講否?”
班超道,“州長請講!”
循玉道,“且末併入鄯善國,背靠大漢,國民安居樂業,沒有二心,吾亦心服。然匈奴人卻未停騷擾,吾已死民衆百十人矣。今拘愚城又受害,爲震懾匈奴人,樹上畜牲,明日當剮之,以祭奠慘死衆村民及嗇夫,請大使恩准!”
班超聞言一時無言以對,沉吟了一會才咬牙點頭道,“也罷,匈奴人在且末州地頭找事,本應由且末地方做主。此事由州長與都尉做主,本使不干預。然吾有一言相勸,匈奴人兇殘,化外獸類也。且末人既爲漢民,按漢律當衆斬首、腰斬均可!”淳于薊、胡焰、蒙榆等將聞言都低首輕笑,班司馬說得大義凜然,全忘了伏擊時漢使團那何等慘烈的殺戮!
循玉聞言,心裡不甘,依然固請道,“謹遵大使教誨……只是斬首、腰斬太便宜這魔駝,難解拘愚人……不,是且末人心頭之恨也。吾以爲,重懲殺人魔頭,亦可讓于闐人、匈奴人知之,鄯善不可侮!紀槫與法師皆魔鬼,凌遲不行,剖腹可否?”
混亂的一夜終於過去,此時天已漸漸亮了,已到了朝食時分,除兩名重症胡女仍不能起牀,其餘衆女都已行動如常,自己都已經能出帳行走。她們一個個在家人的攙扶下,歪歪扭扭地來到班超的大帳內謝救命之恩。班超見危機終於過去,心裡大喜,便命朝食。食間,陀田眼珠一轉,突然問道,“置嗇夫因何被害?”
紀欒向循玉、陀田稟報道,“當初,嗇夫發現紀槫勾當,紀槫怕事泄,便抓住置嗇夫,將其押至寺院,當着全村人面,由說花法師將其活活生剮,整整四百一十一刀,終不屈而亡。部民凡有不服者,即活剮之其慘無比,村人無不畏之如虎……”
衆人聞言,既恨又感駭然,身上起了層層疙瘩。班超也大駭,他更加理解循玉爲何要剮殺說花,於是便咬牙道,“此賊十惡不赦,如何處置都不爲過。此爲鄯善國且末州,當按鄯善律處之,是殺是剮,本使不再幹預!”
“那便剮之!”循玉、陀田、紀欒聞言,俱大喜,一齊鞠躬謝恩。
陀田伽又命在新的嗇夫到來前,由紀欒臨時爲拘愚置嗇夫,負責打理拘愚置。同時,修書一封,派出驛吏,向鄯善國國王陀廣伽通報拘愚置發生的事,並請國王正式任命紀欒爲新的置嗇夫。
“匈奴人在且末活動爲何如此猖獗?”胡焰不解地問。
陀田伽道,“鄯善屬大漢,精絕、且末等國歸鄯善時間不長,形勢仍未穩固,于闐仍虎視眈眈,匈奴人則從於闐出發,通過沙漠,常常深入精絕、且末、樓蘭等地騷擾。鄯善與于闐,大戰始終在弦上,只需一個小的理由,便一觸即發。”
循玉州長也補充道,“春間大漢徵白山後,一幫匈奴人四十餘騎從沙漠巡哨至鄯善國的樓蘭城郊,當時國王不敢收拾匈奴人。倒是一支魚國慄弋賈胡駝隊與匈奴人小隊在沙漠上大戰了一場,兩方死傷慘重,匈奴人敗逃,又爲另一支樓蘭商隊阻擊,盡數被殺。慄弋與樓蘭駝隊也亡二十餘人,便葬在樓蘭城東南綠洲之上……”
這是第二次聽到這消息,班超心裡已知必是權魚所爲。敢與四十餘名匈奴人巡哨小隊在沙漠上大戰,在所有的慄弋商隊中,也只有權魚這混蛋有能力這麼幹。而且,他肯定是打勝了,且全殲了匈奴人。否則,權魚遍佈西域的貨棧、客棧,必然會通報已經進入西域的漢使團。
筆者題外話,兩千年後的今天,今日新疆的考古工作者,在樓蘭城舊地荒漠上,已經多次發掘出東漢將士遺體。他們都是陣亡之後,被永遠埋葬在西域戈壁和大漠上。兩漢先民們爲守護西域付出的偉大犧牲,後人應永誌不忘!!
陀田伽愁道,“戈壁、沙漠廣闊,匈奴駐于闐國監國使屈絕賢派出若干巡哨小隊,神出鬼沒,騷擾精絕、且末、樓蘭州境,吾四處漏風,防不勝防,真是苦不堪言。焉澠派出紀槫與說花欲害漢使,離間鄯善與大漢,此計甚毒。今一計不成,定不算完,西去途中,懇請大使務要謹慎爲上!”
朝食後,拘愚城全體部民麇聚漢使團營外叢林前,由於拘愚城寺院原來的法師已被說花剮殺而死,紀欒自己便充任法師,宣佈將說花法師處以剮刑,以祭奠被慘殺的置嗇夫、法師和村民們!
被蚊子、小咬摧殘了一夜,此時的法師,渾身鼓起無數大疙瘩,慘不忍睹。在哀求聲中,他被且末士卒們用清水擦淨皮肉,披頭散髮,尤如白白淨淨、已經去毛的乳豬,綁於樹上。說花法師惡貫滿盈,他的末日卻是劫後重生的部民們的盛大節日。婦女們手拉手圍成了圈,隨着音樂,唱着節日的頌歌,跳起了歡快的舞蹈。舞蹈完畢,一個年長的劊子手被衆長老簇擁着上場。紀欒先在案上點上香,拜天拜地後,又面向班超和淳于薊長拜不起。
禮畢,劊子手拿出一個黑乎乎油光錚亮的皮囊,在案上慢慢打開,裡面是大大小小几十把各種各樣寒光逼人的鋒利小刀。
“喔喔……”
說花法師被捆在樹上,眼看着劊子手那一囊尖刀,深諳剮殺之道的他知道自己即將面臨的命運,他體似篩糠,淚流滿面,渾身戰慄着,喉嚨中如野獸垂死之時不時發出的嗚嗚低鳴。
形容委瑣的劊子手在衆人敬畏的目光中,先走到說花法師身前,細細比量一番,然後回到臺前,手拿一把尖利小刀,再看一眼圍成一圈的美豔的拘愚婦們,這才喝了一口酒,“噗”地一聲噴到刀上,然後在衆人矚目中慢慢地走到法師身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