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他去上班時,發現公司居然給他配了秘書!並通知他搬到城區高尚住宅區的公司宿舍來。
第三天,他就不敢去上班了。想了幾天,他把這件事和送煤氣的工友說,大家都說他是吹牛,他是一個很重諾言的人,哪怕生活逼得他再無復少年的豪氣,但他很忌諱別人說他吹牛。
張狂說到這裡有些激動,一口氣把杯裡的酒喝光,對我道:“洚曉,再來點!”我幫他滿上,這時彷彿從他身上,找到當初年少任俠的好友的身影。但一口酒喝下去,他剛剛亮起來的眼睛,又喑淡了下去,他喃喃地道:“他們打電話叫我去,還給我錢,沒有人問我爲什麼這幾天沒上班,但他們給我錢,連簽名也不用。”他說着從牛仔褲的後袋裡掏出一迭鈔票,大約有二三十張一百元,扔在桌上對我道:“阿曉,你說,這什麼事?爲什麼他們要給我錢?”
兩三千塊,其實不是太多,猶其在我身處的這個作爲省會的沿海城市來說,也就是一個普通白領的一個月收入,但對於一個送煤氣的工人,一下子拿到這麼多錢,的確,這對於一個誠實的人來說,是很難接受的事。
胡仁在邊上插嘴道:“那您去的這家公司,規模多大呢?是什麼行業呢?會不會是一個經濟騙局?在國外,弄一個無關的人進來當替罪羊,並不少見。”
張狂苦笑道:“我、我、我想不會吧?我也有讀報紙的,如果他們讓我簽名,我會報警。那是一個管理很大的寫字樓的物業公司啊!他們讓我去當保安經理,奇怪的是老總不知爲何知道我身手很好!而我在這個城市從沒出過手,這才使我感到怪異,因爲好似我的一切他們都瞭解似的。”
胡仁站了起來,喃喃念道:“高薪,福利,分紅……對了!”他轉身一指我道:“《紅髮會》!記不記得!”
我一時還沒反應過來,張狂已大聲道:“不!絕對不是《紅髮會》!我讀了十幾年福爾摩絲了,我當時第一反應就是回到租的房子裡,把牆全敲了一次!”
我想了想對胡仁道:“尋租行爲?不可能,張大哥沒有什麼背景。我想報恩倒有可能。”
討論了半天,不得其解,張狂走的時候,留下了電話和地址,然後硬從那三千塊錢裡留了一千塊說給我的兒子,不收就是瞧不起他。我送他到樓下,保安在他走出小區時,不停的打量他,他彎着腰,陪着小心,回頭衝我招招手慢慢消失在我的視線裡。
回到客廳裡,胡仁對我道:“老荊,你送他下去時,我查了一下,這公司是很有名物業管理公司。”
我點點頭道:“也許是報恩吧,張大哥幫的人倒不在少數。”
胡仁嘲弄的笑道:“他?他幫人?他很能打爲什麼不去當保鏢?”
我悶哼一聲,一言不發坐下衝茶,胡仁賠笑道:“好好好,算我說錯,但這位張大哥現在這模樣你自己也見到,你倒是說說,他是個什麼人?”
一個人,如果他很弱小,那麼他給人欺負,沒什麼好奇怪的;
一個人,如果他很強大,那麼他欺負人或不給人欺負,也沒有什麼好奇怪的。
什麼人?。
我笑了,我對胡仁說,如果他生在荊軻的年代,他就是荊軻,如果他生在秦時,便是博浪沙懷一百二十斤大鐵錐的大力士。有些人只能生在亂世,有些人只能生在太平時,這人就是生錯了年代。
胡仁忍着笑道:“這麼誇張?”
我笑道:“但如果一個十六歲中學生,讓比他弱小的同學在爭吵中扇了一耳光,卻笑着走開不以爲意;但他發現他十二歲的同學,被五個十八、九歲的社會混混用利斧指着時,卻操起一把雨傘去把他的同學救下來,你怎麼評價這個人?”
胡仁收斂了笑,搖搖頭,沒說什麼。我又對他道:“還是這個十二歲的同學,被幾十個人圍在冰室裡,這個十六歲的中學生在放學回家的路上聽到這個消息,扔下女朋友,一個人,用書包裡一把三十公分長的不鏽剛尺在幾十把西瓜刀下把這個同學救出來。只因爲,他們是朋友。你又如何評價這個人?”
胡仁動容了,他起身踱了幾步正色道:“如果你不是在講故事,那麼我只能說,你告訴我這世界上還有‘三杯吐然諾’的人存在,儘管我一點也不贊成他的處理方法。”
我點點頭,給自己倒了一點酒,只有半個工夫茶茶杯那麼多。我不能喝太多,因爲身體近來不是很好,但一點酒精足以讓我在回憶中找尋那個豪氣干雲的張狂……
等我清醒過來時,胡仁仍在我身邊,他只問道:“那個十二歲的同學,就是你?”
我沒有回答他,是與不是,並不重要,重要的是,當年的張狂是個什麼樣的人。突然我想起一部近來看過的電影,我不禁起了一身雞皮,慌忙問胡仁道:“你認爲,會不會是那些偷人體器官的勾當?騙人去上班……”
胡仁把手一揮,笑道:“不若打個電話到這家公司的人事部問問,爲何錄用這位張老哥?有沒有給他做社保?更直接些。”
我一拍大腿笑道:“一語點破夢中人!”
誰知電話接到那人事經理處,態度卻極差,在電話只承認了他們錄用了張狂,並也幫他做了社保,卻不願說爲何錄用他,問多兩句,那人事經理便操着方言怒道:“我地宜家請這位張先生來坐鎮,邊個再來搗亂就知‘死字點寫’了!個個員工的社保我地都搞好左,別想找出毛病來!唔好以爲我唔知你邊個!”
他這一串方言,是說:請了張狂來坐鎮,便不怕再有人來搗亂,社保都交了,同行的物業公司別想找到什麼漏洞來扳倒他們。接着那人事經理又說出一個這座城市頗爲知名的物業公司來,並說我是那間物業公司的商業間諜云云,然後便摔了電話。
放下電話,我倒不惱火,和胡仁相視而笑,如此看來,倒是兩間物業公司間明爭暗鬥,於是其中一家不知從哪聽說張狂身手了得,請他來做“定海神針”罷了,這樣一來,爲什麼會突然給錢給他,便也不出奇了。
本來故事到這裡,也就完了,也不必記載出來,不過是一個平淡無奇的事情,但胡仁這時卻問了一句話:“你怎麼想起張老哥的名字?我看他進來到要走時,你也不記得他是誰啊。”
的確,從他進來,到他發現我不認得他而要離去時,我都不認得他是誰,倒我卻認得他右腕上的刺青。只因我少年時,同齡人中,紋身的極爲少數,那時也沒有什麼地方專門給人紋身的,張狂兩個手腕上的虎頭紋身都極醜,是他自己課間用圓珠筆畫了出來,再用大頭針一下下刺入真皮組織,刺得鮮血淋漓刺出來、發炎化膿結疤後留下的。
胡仁聽到這裡,便點頭稱是,但他略一思索,卻搖起頭來,我笑道:“有屁就放。”他想了一會,甚至主動皺着眉頭喝下一杯工夫茶,才擡頭道:“我記得張老哥的左腕上也有一個刺青,和右腕的刺青一樣醜陋,是否也是當年他自己刺的?”
我點了點頭,卻不料我這一點頭,胡仁一下子站了起來急道:“老荊!這事不對頭!”他見我還沒反應過來,得意洋洋地怪叫道:“你還是早年學過反偵訊的呢!我呸!老荊,你老了。”
我是個不服輸的,他這樣說,我便不可能低頭去向他詢問,我把方纔張狂進來到離開的過程細細的在腦中過了一遍,刺青,對,張狂很快的翻起右手的袖子,然後再稍遲鈍的捲起左手的袖子!由於他翻起右手袖子裡,左手是動得極快的,而在他解開左手的袖子時,動得慢些,我才留意到他腕上刺青,如若他捲起左邊袖子的速度和他右手一樣快,那捲完時已轉身出去了,我自然也不會見到。
我擡頭和胡仁一對視,胡仁已坐了下來,胸有成竹地道:“並且我可以確定他不是故意把右手的刺青給你看,因爲他一進來接我遞給他的卡片、喝茶、解領帶,都是用左手,但明顯的不自然,他一定是右撇子。”
我點燃一支菸,陷入沉思中,不錯,張狂在我印象裡不是左撇子,但如果說右手是舊傷,他現在的左手的確還不是很自如,如此說來,他的右手是受傷不久了,那麼誰會請一個一隻手有傷的人當保安經理、做定海神針?
胡仁讀出了我的疑惑,便道:“不如找天去他們公司一趟,問清這個事,如果這間公司是要出錢買死士的,那我們勸張老哥重找一份活。”
我點點頭對胡仁道:“萬一我們多事,害張老哥丟了這份工作,你這四圓八滑的傢伙,也得幫他找份工作。”胡仁笑着應了下來。
要去一家公司對質,不瞭解它的背景,是一定不行的。於是我們便分頭去搜集這間物業公司的資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