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了。”他擡起頭向我道謝,無神的雙眼在述說着精神的崩潰程度。
很難想像當年和我一起在一個野外的墳場過了一夜,和我半夜人手一瓶酒,到十九路軍烈士陵園感嘆先烈的悲壯的他,會爲一些莫名的聲響搞到快要神經錯亂。
這時他已好了很多,向我搖了搖手,多年的交往,他知道我想什麼。
“如果只是這樣,也許我會怕,但也不至於像現在這樣子,而我之前裝攝像頭,是煩這些聲音干擾我的進度。是的,當天晚上我是有些怕,俗話說,無奸不成商,也許在商場上,虧心事做了一些吧,不比當年坦坦蕩蕩的。於是我收拾了東西,準備回家,我連OFFICE的燈也不熄,就準備鎖門走了。但就在我要鎖門時,眼角的餘光見到一個影子,當時我沒有在意,以爲是樹影。但在走出武裝部舊房子的圍牆時,我感到……”
“等一下!”我打斷了他,“你感到?你是見到還是聽到?”
“不是,我沒有見到,也沒有聽到!是感到,一個黑影撲了過來!我頓時透不過氣!一秒鐘兩秒鐘,我動也動不了,連呼吸也不會了,慢慢地我已經處於一種無意識的瀕死狀態。這個過程似乎很漫長,然後我發現,我能呼吸了,手也能動了,腳也能動了。”
“那不就沒事了嗎?可能風大,嗝到了,沒什麼啊。”
他用力甩了甩頭,示意我不要打斷他。
“我回到家裡,也以爲沒事了,從那天起,我也就不去加班了。但是,在上週五,我在洗手間的鏡子裡,發現鏡子裡的我在笑,其實我根本沒有笑,你知道嗎?”
“是你沒有笑,還是你不想笑?是不是面部神經出問題了?”
“我當時的想法也和你一樣,我去醫院查過了,一點事也沒有。如果真是這樣,也無所謂,可能我見到的是幻覺,但張麗說她起夜時,見我睡着,臉上老是有詭異的笑容!而上週日,我發現……”
他竟顫慄到酒都灑了一些出來,“我每次脫下貼身衣服,都會看見衣服的後背上有隱約的條狀血跡。是在襯衣的裡面,不是外面,而我仔細檢察過,背上沒有傷,一點傷也沒有。”
他說完脫下上衣,轉過給我看,的確別說傷,連蟲咬或蚊叮的痕跡也沒有。“瞧。”他把脫下來的睡衣展開,上面真的可以見到有幾條隱約的深褐色血跡,但並不是規則的條狀。
“而且,自從上週日我發現衣服上的血跡後,我太太再也沒有說過我有詭異的笑容。週一我接到了新的單子,在家加班。工作結束,我去睡覺的時候,卻發現,張麗臉上的笑容,和我那天在洗手間見到自己鏡子裡的笑容一樣的詭異!”
“我實在無法和她一起睡了,我就在書房睡,但每天我起牀,發現我就睡在我太太邊上!這種事我不可能和公司的人說,員工都是導師的學生,誰不想踢開我自己和導師合作?”
是啊,他更不能找他其他的朋友訴說,因爲他其他的朋友,當他偶像一樣,他可以指使他們去做任何事,但如果他在他們面前表現自己的軟弱,失去他們的機率我想接近百分之百。
“說完了,不好意思,喝了你很多酒,我走了。”
“先坐坐吧,讓我想想,也許你忽略了中間的一些東西吧。”
“汪汪汪汪!”
我讓陳文礴在陽臺坐坐,我先去開門。也許有了法仔,就成了我一直沒有去修好門鈴的籍口吧。
“啊,張麗!”在門的貓眼裡,我瞭解了什麼是詭異的笑容!
當一個人笑到顴骨上移時,雙眼睜得很大,但眉毛卻是八字形地下垂的!
我數秒鐘呆立着,沒有任何的思考能力。驚怵不已。
法仔的吠聲,終於吵醒了保姆,雖然她說過寧可扣工資也要在週末享受懶覺,但見到我已起來,終歸還是很不好意思地向我道歉:“荊先生,對不起,我睡得太死了——荊先生,荊先生!”
保姆見我沒有反應,伸手推了推我,我才醒覺:“小蘭,如果你夠膽,你瞧瞧。”保姆小蘭透過貓眼窺視了一下,回頭對我說:“有什麼事啊?”
“啊?你不覺得她的笑容很詭異嗎?”
“哈,荊先生,瞧把你嚇的,平時都不是你開門啊,透過貓眼,誰都成這樣了啊!”小蘭掩着嘴,撲哧笑了出來。
我伸頭用力拍了拍額頭,唉,昏了頭了。怎麼沒想到貓眼啊!
很有禮貌地坐在客廳的張麗是一個很典型的北京女人,“豐滿”的北京女人。在她平時的待人接物中,你能感受到一種來自天子腳下的優越感。至於她所工作的公司裡的員工攤上了這樣的上司就比較不幸了。還好,在和我們家交往的過程裡,她能扼制住這種令我作嘔的優越感,表現出比我家保姆小蘭還要純真的樸實。因此我一向認爲,她如果出生在20世紀三十年代的大上海,毫無疑問將是很優秀的交際花。
但無論如何,我們家每一個人和狗,都不會拒絕她的來訪,因爲……
“荊大哥啊,我們楚老師還沒起牀吧?快讓她起來吧,瞧我給她帶來了什麼?!”
“小蘭,找天有空到我公司幫一下我的忙試試樣衣吧。”
其實就是要送一些衣服給小蘭,沒哪個二十歲的女孩不愛俏。小蘭一聽,立馬把方纔眼中朦朧的睡意藏匿起來,殷勤地遞茶送水。
我等她開口問她先生的下落,因爲每到這個時候,我就開始討厭她了,但是她不會讓我有趕她走的機會。
“荊大哥,寶崗路那家茶樓你去過沒有?雖然破舊一些,不過還很有茶樓的樣子,蝦餃的皮也沒有拼命地下粢粉,餡也沒有讓蝦搶掉肉味,最難得的,是每隻蝦都剔了蝦腸,少了那條令人討厭的黑膏。”
“是嗎?”雖然面子上我保持着無關痛癢的笑,但心裡想趕她走的念頭卻也漸漸淡下來。
“是啊。對了,我上次去了一家潮汕人開的蛇店,真的和你以前說的一樣,蛇肉起骨打火鍋時,就用小剪刀在蛇尾一剪,然後用腳踏住蛇尾,用力一拉,皮連着肉就像一條皮帶一樣拉了起來。”
“味道是不同吧?” 我慢慢地中計。
“是不同啊!啊,不和你說了,我們楚老師起來了。”接着她捧起一個40×40×60的紙箱,衝着剛起牀的方晴跑了過去,大叫道,“方晴啊,你瞧瞧,你瞧瞧!”
不用聽我就知道,一定買了白胎什麼的瓷器,又來找我妻子一起研究。她們跑到主人房裡大聲討論着爲什麼明宣德年間的瓷器落款不是正常的六個字而只是四個字……
我苦笑着搖了搖頭,走到書房,陳文礴剛纔在我開門之前就躲了進來。
因爲我常常會工作到午夜,所以書房有比較好的隔音設備,可以避免工作時吵醒家人。
“文礴,你太太彷彿沒有什麼事啊,和以前一樣很會做人。”我拉開椅子坐下,面對着縮着沙發裡的陳文礴,擺開功夫茶具,邊打着水邊對他說。
陳文礴將信將疑地道:“是嗎?”
“是啊,對了,你先前說到還好有銅人陣,否則你可能見不到我了,是怎麼一回事?”
“噢,前幾天,有一次加班到**點,因爲我心裡有點害怕,就決定把沒弄完的活留到明天做,先離開公司再說。誰知走到門口又發現有黑影跟着我,以前是我快它也快,我慢它也慢,但這次是我慢它也快,好像要捉住我一樣。”陳文礴抓住我的手,拼命地搖,“你知道嗎?我不敢回頭,但月光下,我見到它的頭的影子已超出我肩膀的影子了!”
我反手扣住他的手腕,再用手慢慢把他的手指一隻只扳開,手臂上是他剛纔緊張地捉住我時,指甲所造成的傷痕。陳文礴不好意思地搓搓手,繼續他的話題:“我快步跑出小徑,但影子一直跟着我,直到銅人像的地方,彷彿有一道亮光,有人在空中大吼一聲‘叱’,然後黑影纔不見了。”
水開了,一沸水,我暖了暖茶壺,放進些“大紅袍”,刮沫衝蓋,養壺之後,先拿了一個聞香杯,衝入茶後扣上茶杯遞給他,再來關公巡城、韓信點兵。因爲他喜歡臺灣茶道,受不了功夫茶。我拈起茶杯,品了一口茶,對他說:“這樣吧,我大約知道怎麼回事了。你不用怕,聽我和你說。”
他機械地點點頭。
“我想武裝部的老房子,應是**前建的吧,否則不可能是兩三層的。**時,打右派和臭老九,那裡想必也弄死過一些人。鬼神之說,我向來敬而遠之,按我的理解,可能是你也想到這一點,晚上一個人,自己給了自己一些心理暗示,你知道銅人雕塑都是民族英雄,所以你心裡認爲到這個地方有正義的力量,所以一到銅人陣,你的心定了下來,黑影也就不見了。至於詭異的笑容,是不是你枕頭放置的位置對着空調的送風口,而你睡覺時又把空調的溫度調得很低?”
“呵,是啊,你知道,我最喜歡蓋厚厚的被子,然後把空調調到十六度的。”他坐直身子,進屋以來,第一次有了笑容。
“可能是被冷風吹的吧。這樣也可以解釋爲什麼張麗也會有奇怪的笑容,而沒別的狀況。至於血跡,以及你睡覺時在書房而起牀在房間的問題,我想和尊夫人談談,可能會有些意想不到的收穫。”我邊說邊洗了洗杯,再衝了一巡茶出來。打開書房的門,叫楚方晴和張麗過來喝茶。
幾杯茶喝下來,我終於知道文礴在書房的沙發上一睡就睡得很死,呼嚕聲又大。張麗半夜上洗手間一見他在書房,以爲他寫策劃寫到累了,在書房就地而寢,便叫醒保姆,一起如擡死豬一樣把他擡到房間裡去;而他家的貓打翻了一瓶番茄汁,全倒在熨衣板上了,保姆沒弄乾淨,張麗下班也累,幫文礴熨衣服時沒注意,而張麗和楚方晴一樣的懶,都是幾天不熨一次衣服,一次熨很多的那種,所以一熨衣服就批量作業,全部先熨好背面,再一起熨前面,再後一隻只袖子地熨。文礴近來工作太累身體不好,老是盜汗,衣服穿到身上, 一出汗,污跡就比剛穿上時明顯了許多。
陳文礴在臨走時,拉我進書房,問道:“兄弟,雖說我們剛纔分析通了,我想也就這麼個事兒,但萬一……”
看來這傢伙還是沒能盡信我的解釋,我無奈地問他:“那你想怎麼樣?要不你去找個教會受浸吧,再把十字架掛屋裡?還是找你老媽在廣西給你請尊神像過來?唉。”話雖這樣說,頂不住他近乎哀求的眼光,我從書架上把一本《南華經》抽了出來,抖開了抽出夾在裡面的一張黃色名片給他。“反正你可以花上萬塊裝攝影頭,如果真有錢沒處花,你找他吧,除了趕屍,其他的他都可以給你秀一番。”
他接過名片,仔細地看了一番,當他翻過名片的背面,見到印着一道紅色的“急急如敕令”字樣的符時,表情如同溺水的人抓到一根稻草。
後來曾接到過幾次這張黃色名片的主人打來的電話,不外說什麼文礴撞邪了,什麼OFFICE陰氣太重,然後經過他的指點和施法之後,就如何如何等,我就不在此代他賣廣告了。我也曾就此事打過電話給文礴,讓他別太過分地亂花錢,後來聽他說還要找更利害的法師云云。這事本來也就告一段落了。
國慶一過,秋天不知不覺不早不遲的就這樣來了,今天離上次文礴的來訪已有兩個月左右的時間了。我正在陽臺打沙包時,樓下防盜門鈴響了起來,小蘭拿起話筒說了一陣,說保安叫我過來聽,我只好停下來。
“荊先生嗎?下面有個人說是你朋友,要上來,能讓他們上來嗎?”
聽筒裡我隱隱約約聽到陳文礴的聲音,我邊在心裡罵這個笨蛋:怎麼我從不會忘記他們家防盜門的密碼,他怎麼老忘記我家防盜門密碼,邊和保安說讓他上來。
開了門我問他怎麼忘記密碼了,他說沒有,他開了門想上來,保安不讓他上來,我一瞧他身後,終於知道保安爲什麼不讓他上來了——一個身穿杏黃道袍,頭戴沖天冠,足踏麻耳鞋,揹負桃木劍的道人,手上託了個羅盤,小眼睛四處溜,兩撇老鼠須一顫一顫,口中旁若無人地念念有詞。哈哈。
我說你改行拍戲啊,文礴神經兮兮小聲地對我說:“高人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