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這一瞬間,我心裡閃過很多念頭,我終於認同了胡仁送我過安檢時所說的話,如果是十多年前的我,那麼這完全不算什麼,攀登的課目,對於一個受過系經偵察專業訓練的人來講,是必修的,而突發事件的防護,也是平時的訓練之一。
甚至,根本不必扯到攀登課目,對於一個能完成部隊裡單槓八練習也就是雙臂大回環的人來講,我只需要完成一個收腹動作,然後在身體短暫騰空結束之後開始下墜時,雙手在十一樓的欄杆一拍,一挺腹就可以翻進走廊裡了。
如果我之前不是跑得那急,也許在墜到十樓欄杆時可以完成收腹動作,然後在空中一個鯉魚打挺彈入十樓走廊,最多拼着落入十樓走廊時運氣不佳摔斷腿骨罷了,但現在,我已經累得連一個收腹動作都做了不了,別提把腿收得和頭部一個方向。
十年的都市生活讓人學會如何在鋼筋水泥森林裡生存的同時,它也可以帶走很多東西。
我已經開始下墜,平着身子下墜,十一樓的欄杆從我視野裡急速上升。
十樓的欄杆、九樓的欄杆,我要生的慾望並沒有泯滅,但我只能無能爲力的看着它們從我眼裡快速沉沒以至消失,我已經變成腳上頭下了。
八樓、七樓,當六樓的欄杆出現在我眼裡,在我開始放棄時,突然,我覺得腳踝上一緊,好象被什麼縛住,就在我心裡又升出對生命的嚮往的,卻又感覺腳上一鬆,六樓的欄杆快速向前離去,噢,不,天啊,是我離這幢樓更遠了,但七樓的欄杆在我眼裡升了上來,然後我腳上又一緊,剛從眼中升起的八樓的欄杆突然快速撞向我的臉,我忙把雙臂往臉上一兜,馬上傳來一陣鑽心的痛疼,我不禁大叫一聲,在雙腿接觸在走廊地板的這一剎那,我便失去了知覺。
醒來時,卻見莫奇生這個五十多歲的男子那佈滿雀斑臉的臉就在我面前,我剛想揮手把他推開,卻一陣刺骨的痛楚傳來,我大叫一聲:“滾”,莫奇生往後一縮,我胸口一悶,咯出一口血來。
這時我才發現,我的右臂打了厚厚的石膏,以至看起來無比巨大。我問莫奇生道:“誰救了我?”莫奇生得意的拍了拍胸口,彎起胳膊向我炫耀短袖下的肱二頭肌,我苦笑道:“你他媽的就吹吧!你就是阿諾演的那個未來戰士,也不可能從六樓把我拉到八樓,你不如把底褲穿外面說你是超人我還相信。”
莫奇生臉上露出不屑,誇張地向我伸出食指並左右晃動,然後在我不可置信的神眼裡,一把從腰裡扯出一條烏黑髮亮足有十米長的鞭子,只聽他驕傲地對我道:“我們漿糊中仁!刀客,刀不離身,我是鞭客,就鞭不離身!”
我狂笑起來,卻牽動了胸腹間的疼痛,又咯出兩口血便昏了過去。
再次醒來,我第一句話就對莫奇生嚷道:“誰給我打石膏?該死的鬼佬醫生!我要換成夾板!”要知道打了石膏以後,拆開以後,整支手臂都會縮萎的。莫奇生衝我聳了聳肩道:“你,只關心自己的手,你,不是好漢。你,是壞漢。”
沒等我回過神來,他又道:“師父生前說,好漢,就必須‘其言必行、其行必果、不惜其身的’。”
我有點惱火地道:“我他媽的都成這樣了,你認爲我該說什麼?”
“你應該第一次醒來就問我趙重犀怎麼了。”他搖頭晃腦的樣雖很滑稽,但他的話卻足夠讓我低下頭來,他接着道:“然後,你知道了救命恩人之後,你就該抱拳對我說:多謝大俠相救,他日有用到小弟之處,只要吩咐一聲,不論刀山火海,赴湯蹈火在所不辭。”
我用還能活動的左臂撫了把臉,苦笑着不知說什麼好,看起來,中文底子太好的鬼佬,也不見得是好事,我無奈的對他道:“好吧,我是壞漢,你是好漢。”
誰知他搖了搖頭,無比沮喪地道:“不,我不是漢人,我是鬼佬,我也不是好鬼佬,我在代趙簽字了,我怕承擔責任,想了一會才幫他簽字,我是壞鬼佬。”
在我的堅持下,醫生不得不給我換了夾板。醫院打給莫奇生的電話,其實只是趙重犀因顱內出血,需做一個手術,不然有危險,必須親友簽字。趙重犀好得倒是比我快,這是個好事,否則我的錢包很難支付在這裡的費用了。
我和趙重犀,就住在莫奇生帶着小花園的兩層小樓裡,每每莫奇生以“壞漢”相稱時,我總諷刺他是個膽小鬼,有車不敢開,反至要去叫出租車。誰知他對在幫趙重犀簽字時的猶豫,一直很自責,卻對有車不敢開這事,不以爲然,他說:“我是一個游泳教練,又不是賽車手,我沒必要拿生命開玩笑。”
住在史東老房子斜對面的莫奇生,在趙重犀到這的第一天,就認識了託着羅盤來幫史東看房子風水的趙重犀。
當時見趙重犀是個東方人,便向他掉了個“柺子”。
柺子,是解放前中國綠林中人之間,一種極複雜的、講究繁瑣的見面禮節,也就是莫奇生說的“漿糊中仁見面是要跳舞的。”行柺子禮的同時,還要伴隨一些江湖切口,所以莫奇生說“要吟詩”。
這個年頭,除了“風緊”、“空子”這此電影上常見的一兩句切口之外,誰還知道這些東西?也就只有七十多歲的趙重犀還記得這些相對於現在中國人來說,足夠古老的禮節了。
莫奇生從小被一個在六十多年前,不知因爲什麼原因來這個國家定居的中國人收爲徒弟的,自從他的師父教會他這些以後,每見到東方面孔的人,他都要嘗試一下,但直至他十幾歲時他師父死了到現在,從沒有一個人對他的柺子禮有反應的,現在遇見到了懂得和他用綠林禮節回禮、用古老的江湖切口答話的趙重犀,並且和他師父生前所教的不差分毫,莫奇生馬上就把趙重犀引爲至交了。
那天,曾經當過道士的趙重犀去史東的屋子幫她畫符之後,出了門突然在臺階上被絆了一下,作爲一個七十多歲的老人,就算趙重犀再怎麼修習按他所說法力無邊的道法,但他的身體不可能違反生物規律,一下子滾下臺階倒地不起,剛好被起來跑步的莫奇生見到,忙把他送院急救。
聽到這裡,我苦笑道:“趙老哥啊趙老哥,我在國內是有事的,我也不比你對來回機票不放眼裡,你可害苦我了。”
這時,門鈴響了。莫奇生忙出去看是誰來找他,但過了一會,他一臉不解地對我道:“有人找你,他不肯進來。”
我摸不着頭腦的出了門,一走在莫奇生花園那條帶着復古風格一邊通向車庫一邊通向房子的“人”字型小石路時,遠遠便見到小花園外的一個俊朗不羣的年青人在向我招手。
他摘下太陽眼鏡,抹了一下筆直的鼻樑的汗珠,薄薄的菱形嘴脣向上彎了彎,很瀟灑的對我笑了笑,一身筆挺的藍色西服裡,淡藍襯衫襯着藍花領帶,很有個性的一個年青人。
在我走近時,他用手搭了個涼棚,眯着那秀氣雙眼很客氣地對我道:“你就是荊洚曉先生吧?”得到我肯定回答後,突然他的眼裡有駭人的寒光一閃而過,他用一種很俏皮的語調,說出一句讓我很震驚的話:“先生曾逼死了在下的師妹,不知還記得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