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恆醒來之前,李明東就已經陷入了惶惶不可天日之中。
他雖少年成名,家學淵源,但他自己心裡清楚的很,和歷經三朝的太醫孟順之比,自己的經驗還嫩的很。
孟順之在杏林之中簡直就是個神話。
他少年時深入各處毒瘴毒物橫行之地,救治過無數百姓,後來秦州瘟疫,赤地千里,人人避之不及,他卻孤身進入疫區,組織起當地的郎中們治病救人,成爲人人敬仰的“神醫”。
當年張家爲杏林魁首,可他進入太醫局後,不但沒有受到打壓,張家子弟反倒對他恭恭敬敬。他一步步登上太醫令之位,幾番起落,雖說宮裡人人都說他給袁貴妃爲虎作倀,壞過不少人命,可要能讓這些貴人服氣用他,沒有真本事是不可能的。
從放完血讓劉恆面色如常後,李明東就開始掙扎該如何讓孟太醫不去告發他這治法的弊端,雖然他也不知道孟太醫是故意這麼說嚇他,還是真的事實如此,不過他知道,只要孟太醫向陛下這麼說了,不管他做的對不對,但凡大皇子有事,他就要被推出去做替罪羊、出氣筒。
李明東端坐在大皇子的牀前,臉上早已經沒有了那般得意之色,眼睛一動也不動地望着孟太醫的背影。
終於,當孟太醫單獨一人離開殿中,要去外面吩咐藥童研磨一味藥劑之時,李明東悄悄地跟上,半路上把他截下,恭恭敬敬地行了個大禮:“小子適才得意忘形,實在該死,求太醫令救一救我!”
李明東要是從頭到尾狂妄無比,孟帆反倒會高看他不少。李明東未滿而立之年就能入太醫局,本事肯定是有的,年輕人恃才傲物又不甘人下也是正常,但在人前狂傲在人後卑微,自是入不了孟太醫的眼。
“李太醫實在是太看得起孟某人,如果孟某有善後的法子,難道不知道和你用一樣的辦法救人嗎?正是因爲我也解不了這個弊端,所以纔會一直沉默。”
孟太醫依舊是萬年不變的冷山臉。
李明東低下頭,掩飾住眼睛裡狡猾的光芒:“小子不是求太醫令出手相救,而是陛下那裡……”
“李太醫,你是不是不明白太醫局是什麼地方?”
孟太醫被氣的笑了出來。
“這裡是絕對不可能一步登天,但行錯一步,卻是在劫難逃之地!從你入太醫局開始,多少太醫對你耳提面命,你以爲他們是囉嗦不成?!”
李明東聽到孟太醫的話,緩緩擡起頭:“太醫令的意思,是不會替小子掩飾,是不是?”
“是如何,不是又如何?”
孟太醫皺了皺眉。
“本官還要吩咐藥童磨藥,少陪了!”
“如果您要在陛下面前陷害我,我就把你給三皇子開補藥,意圖讓他虛不受補的惡行告知陛下!”
李明東露出怨毒的表情,一點點立直了身子。
“你說什麼?!”
孟太醫的冰山臉終於有了些表情。
“我說,你一直給三皇子開一些奇奇怪怪的藥方,有些甚至是滋陰之物,根本就不適合這個年紀的孩子……”
李明東自認爲抓住了把柄,笑的也張揚起來:“鄙人有愛翻看醫卷的情況,從一入太醫局起,就將太醫令您所有經手過的方子和醫案都抄了一遍。原本,鄙人是敬仰太醫令的醫術,想要從中學會一些本事的,誰想到,杏林妙手的孟太醫,居然也會開那種狗屁不通的方子……”
孟太醫這才明白李明東在說什麼,心中有些哭笑不得的同時,也爲此人的性格和手段深深頭疼。
這人既狡猾又愚蠢,既狂妄又小心,各種矛盾的特質居然都出現在他的身上,真讓他這麼留下去,假以時日,說不得太醫局裡都要翻個天地……
不能讓他再留了!
孟太醫心中冷笑,面色平靜地看着這個年輕人用暢快的表情滔滔不絕着。
“三皇子纔多大?恐怕都沒有成人。您給他開那些藥,恐怕是想他毛髮不豐、聲音尖利,喪失男兒的威武之氣吧?那些滋補之物,都會讓他出現陰陽失調的情況,說不得還會留下病根。嘖嘖,我知道孟太醫您不是這麼惡毒的人,那您是受了誰的指使?恐怕是袁貴妃吧?”
李明東笑的猖狂,“非但如此,之前您爲後宮諸嬪妃開的補藥,也有許多存有弊端,長期服之,反倒會出現反效果。這些不知陛下知不知曉?”
孟太醫一言不發,面無表情。
李明東說了一陣,見孟太醫既沒有露出擔驚受怕的表情,也沒有惱羞成怒,就像是聽着別人的故事一般毫無反應,臉上的猖狂之色也一點點收起,心中更是七上八下。
爲何他一點都不害怕?
難道這些事情陛下都是知道的?
還是……
剎那間,原本還胸有成竹的李明東,瞬間動搖了起來。
“不知所謂。”
孟太醫丟下這句話,搖了搖頭,負手離開了原地。
只留下臉色鐵青、眼中滿是掙扎之色的李明東。
午時過後,劉恆醒了,可醒了還不如沒醒。
從醒來開始,劉恆沒說過一句話,無論劉未也好,其他人也好,不管怎麼和他說話,他都沒有一點回應。剛開始的時候宮人們沒有伺候好他,甚至還讓他在身上便溺了,慌得一干宮人忙的焦頭爛額,就怕皇帝發現出現了這種事情。
待劉未趕來,看到睜着眼睛,卻像是失了魂一樣的兒子,當然是根本無法容忍,當下裡就咆哮着出聲。
“你們給朕說清楚!爲什麼朕的兒子成了個木頭人!!!”
在場的許多太醫都是聽到過之前孟太醫和李明東的那場對話的,皇帝龍顏大怒,有幾個太醫忍不住就向孟太醫的方向看去。
李明東太不得人緣,品性又差,只要他一出聲將鍋丟在李明東身上,他們幾個就應聲,一起踩得他永世不得翻身。
總要讓他看看,這太醫局裡到底誰說的纔算!
不但這幾個太醫,李明東自己也依舊是汗透了中衣,滿臉緊張地用餘光不停掃過孟太醫。
他在賭。
賭孟太醫不會一點都不把他的威脅放在心上,賭他會幫自己隱瞞!
劉未握着兒子的手,另一隻手不停在他眼皮子下面揮舞,見劉恆的眼珠子連動都不動一下,更是煩躁不堪,再見一干太醫都盯着孟太醫,在他說話之前絕不敢開口,頓時一聲大吼:
“太醫令,你醫術最高,你跟朕說說是怎麼回事!”
“臣遵旨。”
孟太醫搓動了下手指,思忖着開口。
“大殿下清醒之前,曾大量嘔吐,又吹了一夜冷風,這最容易引發肝虛邪襲之症。此外,雖不知大殿下身上那些血是不是他自己的,但既然見了血,便曾有過神情不寧的情況,這也對心神最是損耗……”
孟太醫斟酌着繼續開口:“所謂肝藏魂,如果肝虛邪襲,神魂離散,則有可能患上‘離魂症’。此病暫時沒有什麼好的藥物能夠醫治,可以先用獨活湯、歸魂飲先滋補肝腎,養血安神,再想法子。”
這些解釋一出,竟是把李明東之前“放心頭血”的弊端給瞞下了!
衆太醫心中疑惑萬分,不明白孟太醫爲何要“手下留情”,明明將李明東拋出去是最簡單的做法,有這不知分寸的小子在前面承擔怒火,他們的壓力也要輕的多……
孟太醫何時這般“愛護後輩”起來了?
一旁的李明東一口氣長長地舒了出來,此時他才覺得後背涼的刺骨,渾身上下也在不住的打着寒顫,顯然後背濡溼之後又過了風,已經有些着涼了。
但他這時哪裡顧得上這些,他只知道……
自己賭對了!
劉未將信將疑地問過好幾個太醫,這些太醫上去輪流診了脈,發現大皇子確實有“心腎兩傷”的情況,而且大概是之前守靈通夕不寐,精血也損耗的厲害,只是因爲年輕所以纔沒有留下什麼隱患,不由得心頭感慨,也同意了孟太醫的說法。
劉未一聽到“離魂症”云云,頭部就不停的裂痛。他自己就有頭風,也是心神虧損太過之故,可自己這大兒子才十幾歲,況且還沒有自己壓力大,竟然也是心神上的毛病,怎能讓他不又驚又氣?!
“孟太醫,以你看,老大在成親之前能回覆正常嗎?”
劉未低下頭,滿臉猶豫。
“陛下,四十幾日內,恐怕……”
“不是四十幾日,朕剛剛在前朝宣佈,婚事就在這幾天。”
劉未冷着臉補充。
“這,這……”饒是孟太醫常年和這位陛下接觸,也被驚得半天才吶吶道:“陛下恕罪,僅僅幾日,臣等恐怕無法徹底治好大殿下!常言病來如山倒,病去如抽絲,更何況皇子大婚禮儀繁瑣,就算是尋常的健康人一天下來,也不免疲態叢生,更別說大殿下……”
他扭頭看向劉恆,覺得這位皇子真是倒黴透頂。
“連站着行完禮都不行嗎?”
劉未臉色難看。
“這……怕是……”
劉未見到孟太醫臉上的難色,知道孟太醫這裡沒有什麼可靠的法子,只將眼睛一掃,眼神從屋子裡所有太醫臉上掠過,最後定定地留在了最末尾的李明東臉上。
他對這個年輕人有印象。
有野心,有想法,敢嘗試,就是太過輕浮,欠缺磨練。
太醫局裡都是些老成持重之人,孟太醫是從他母后時起就倚重之人,本事雖有,但不會冒險,其他太醫也差不多如此,非常時行非常事,說不得此人還有些法子……
“李明東!”
“在!”
李明東聽到皇帝喚他,茫然擡頭,隨後一陣狂喜。
伴君之人最需要的是什麼?是本事?是官位?
不是!
是在皇帝心裡留下名字!
皇帝居然準確無誤的喚起了他的名字!
李明東欣喜若狂,連忙出列,聽候劉未的吩咐。
“朕記得你是從民間來的,擅長各種疑難雜症。民間遇見這種情況,一般是怎麼做的?”
劉未溫聲詢問。
幾個太醫都露出了不滿的表情。明擺着,皇帝不願意聽他們這些“正統”的診斷,反倒想要聽一個冒進之徒的見聞?!
民間還有跳大神治病的呢,誰信呢?
“民間……大多是請神,招魂……”
因爲不知道大皇子的失神是不是和他有關係,李明東心裡也有些心虛,不敢再打這些太醫的臉,只能模模糊糊地吐出幾個字來。
剛剛還在想着“跳大神”的幾個太醫,臉上立刻露出了“真是滑稽”的表情。就連孟太醫都有趣地看了李明東一眼,想看他怎麼接着掰。
果然,劉未聽到這個回答,立刻出現了不耐煩的表情,臉也拉的老長,顯然覺得自己受到了愚弄。
李明東見皇帝似乎開始對他失望,只能咬着牙,硬着頭皮繼續解釋:“民間請神、招魂,大多是因爲請不起什麼名醫,只能想辦法心病還用心藥醫。”
“心病還用心藥醫?”
“正是如此。臣覺得請神也好,招魂也好,都是表現出至親至愛之人對患者的關心。人即使在昏睡之中,也並不是完全喪失對外界的感應,是以常有親人在病牀前呼喚,瀕死之人奇蹟般清醒的事情。一般人覺得這是在‘招魂’,但在醫家看來,讓病人明白自己沒有被放棄,從而升起求生之志,也是一種治病的法子……”
他亂七八糟的說了一點後,思路越來越清晰,口齒也越來越伶俐。
“況且,道人和巫氏者,多有各自神通之處,不爲外人道也。在醫家,像是大殿下這樣的情況,便只能慢慢滋養神魂,見效極慢,但若是這些方家有什麼管用的法子,也不見得就是謬論。醫者醫人不能醫心,這些人卻是修身養性……”
“李太醫,你休要再胡言亂語!”陳太醫實在按捺不住,破口大罵起來:“你堂堂一名太醫,病人患病不思醫治,卻讓人去找道士和神巫去請神抓鬼,簡直是荒謬!荒謬!你可對得起自己的醫術和良心?!”
李明東被陳太醫一罵,反倒激起了脾氣,厲聲道:“陳太醫在宮中養尊處優慣了,是不知道民間的疾苦!您說的那些道士和巫氏,在不行法事的時候,大多是以郎中和醫者的身份在各地行走的!他們見識過的病症,說不定比您老在宮裡見過的還多,您怎麼知道他們就沒有辦法?”
“你……”
“好了好了,別吵了!再吵都治個御前失儀之罪!”
劉未頭風患上之後最怕喧鬧,被兩人像是市井無賴一般爭執一番後,更是恨不得把這兩個人都丟出門去。
孟太醫聽到李明東這樣說,突然想起一個人來。
一個能間接對劉凌大大有用之人。
“陛下,其實李明東所說也並無道理。其實有一個十分合適的人選,既通曉醫術,又內功深厚,還懂得不少神仙本事……”
孟太醫乍然開口。
聽到孟太醫說什麼,李明東難以置信地看了過去。
只見皇帝聽到孟太醫的話,幾乎是頃刻間就明白了過來,兩眼放光道:“你值得是太玄道長?”
孟太醫連連點頭。
“臣與太玄真人曾一起救治過四皇子,此人確是奇人,醫術精湛且見多識廣,又有不少道家獨門的丹方,可以請他出山。再者,神魂之事,確實不是我們太醫局的專長,但這位天師說不定有些法子……”
劉未迫切希望老大離開京中,聽到孟太醫也肯定了李明東的話,心中頓時大定,連忙吩咐身邊的宮人去鴻臚寺,派專人星夜兼程去請太玄真人下山。
等一切安排完,劉未看着猶如活死人一般睜着眼面無表情的老大,捏了捏拳,竟扭頭又問了李明東一句話。
“民間招魂,是怎麼招的?”
***
劉未政務纏身,根本沒有什麼時間在蓬萊殿裡陪着兒子,安排好相應事宜後,就又匆匆離開了蓬萊殿。
李明東得了皇帝的肯定,親自去操持“招魂”之事,滿臉得意的離開了,臨走之前,還“特意”謝過孟太醫的“提攜”之恩,眼中並沒有什麼感激的神色,反倒有一種理所當然的滿足。
這樣的事情在孟順之看來自然是不知一曬,連眼皮子都沒動一下,太醫院不少太醫卻實在忍不住,一個個義憤填膺。
“呸!小人得志,什麼東西!”
“我等着大皇子招魂招不回來,讓他倒黴!”
也有“恨鐵不成鋼”的。
“孟太醫啊,您往日行事不是這樣的,怎麼幫了這麼個人物!”陳太醫連連搖頭:“您聽到沒有?我們這些太醫如今要做起‘招魂’之事了!簡直滑天下之大稽!傳出去就是杏林中的笑話!”
“這就叫病急亂投醫,隨他去折騰,折騰的不好,就算不得我們醫治不利……”
孟太醫避輕就重的揭過這個話題。
“陛下現在把他當成個人才,我們這時候打壓他,反倒引起陛下的不喜。”
“話是這麼說,可這樣的人……”
幾個老太醫連連搖頭。
說什麼這樣的人,無非就是怕人家得志罷了。若說人品,他這麼多年幫着袁貴妃欺上瞞下,難道太醫院就無人知曉?只是他的地位和本事在這裡,沒辦法拉他下來而已……
孟太醫對這些同僚並沒有什麼太多的感情,隨便扯了幾個理由應付過去,回過頭就去對大皇子細細診脈。
大皇子既然已經清醒,雖然不死不活,但至少脫離了危險,幾個太醫安排好值班,各自回去休息、拿藥、做醫案,剛剛還滿滿當當的寢殿,頓時空空蕩蕩起來。
來往的宮人進進出出,可看着躺在牀上的大皇子卻不敢上前,孟太醫吩咐幾個宮人熬一鍋白米粥,再去御膳房尋幾根蘆葦杆,這些宮人終於如臨大赦,不敢怠慢地匆匆而出。
一時間,蓬萊殿裡竟生出寂寥之意。
孟太醫用張家獨門的探脈之法探着大皇子耳後的穴道,嘆了口氣,壓低了身子在他耳邊低低地說道:“大殿下,雖然臣不知道您爲什麼要變成這樣,但恐怕跟您不願意離開宮中有關。可以如今的大勢,哪怕您真是瀕死,陛下也會給您開府納妃,就是擡也要給您擡出宮中,您這樣勉強,只是讓自己受更多苦而已。”
他收回手,繼續嘆道:“臣和貴妃娘娘也是交情深厚,不願見您這樣自誤。您出了事,很多人都要遭殃,說不得就會連累到無辜之人。還是見好就收罷!”
“如果您有什麼需要臣幫忙的,可以來找臣,看在貴妃娘娘的面子上,臣一定會幫您。”
他丟下這番話,給劉恆重新拉上被子,站起了身來,走到門口去喚宮人爲他添一個炭盆。
劉恆裝病,瞞得了別人,卻瞞不過孟太醫。
其他人也許或有懷疑,可不敢真的做出什麼判斷,以免又刺激了劉恆,心病變成癔症,又或者逼得他乾脆輕聲。
畢竟那鬱結在心、神魂不附的脈相,做不得假。
孟太醫不知道大皇子是遭受了怎樣的打擊,纔會使他如此愛潔成癖的一個人,竟能忍受一醒來之後便溺在身的情況。
正是因爲他做出便溺在身這種不可能出現的情況,伺候他慣了的那羣宮人才覺得這位大皇子是真的腦子壞掉了,成了一個活死人。
死亡,真的是能讓人迅速長大的一種法術。
孟太醫甩了甩頭,開始思索着該怎麼將這種局面化爲對自己有利的一面,又如何能把宮中的水攪得更渾。
劉凌不上位,張茜出不了冷宮。可攔在劉凌之前還有三座大山,要想一一除去,實在難度不小……
罷了,等用完了李明東,把他先處理了再說……
***
紫宸殿內有一座“樂室”,原本是在皇帝辦公之餘讓皇帝放鬆一二,享受歌舞的地方,但恵帝不愛歌舞(實際上是不愛一切要花錢的事情),平帝又曾拿這間鍾室藏過懷柳君,這間樂室便成了紫宸殿裡一處被閒置的所在。
如今,裡面的樂器早就被清理到了庫房,諾大的宮室空空蕩蕩,僅留下不曾除去的毛皮地毯,但因爲多年來無人打理,地毯上積灰厚重,顏色也已經褪去了鮮亮,更顯得荒涼罷了。
就在這間長期沒有人逗留的“樂室”內,如今竟坐臥着兩個少年。其中一人臥倒酣睡在另一人的腿上,另一人靠牆而坐,屋子裡只能聽見睡倒之人細微的呼吸聲。
又過了一會兒,也許是坐着那人的腿部實在不適,只好輕輕換了個姿勢,就這麼一動,便將另一個少年給驚醒了。
“嘶……這枕頭好硬。”
劉祁痛苦地吸了一口氣,撫着自己的脖子坐起了身子。“這下要落枕了………等等?樂室有枕頭?”
劉祁慌亂地擡眼一看,只見滿臉痛苦之色的魏坤扶着牆壁,小心翼翼地站起身子,藉着牆壁的支撐開始小心地活動筋骨,忍不住面色一紅:
“對不住,昨天半夜被驚醒,到了清早就犯困,不知道怎麼就睡在你腿上了,大概是滑下去的……”
魏坤沒說他先開始靠睡在他肩膀上,他覺得實在彆扭,纔將他放在了自己的腿上,只小心地活動着自己的右腿,不以爲意地搖了搖頭。
“無妨。”
“父皇說是去上早朝,回來後再來問話……”
劉祁也站起身,活動着手腳和脖子。
“現在什麼時辰了?下朝了嗎?”
“大約寅時剛過。”
魏坤走到門前,看了眼自己插在窗縫裡的木簪,回答劉祁。
“你怎麼知道的?”
劉祁莫名其妙地瞪大了眼睛。
“外面天還沒亮呢!”
“月亮也有影子。”
魏坤沒解釋他爲什麼知道,只是很肯定自己的判斷。
“寅時剛過,那父皇纔剛剛上朝……”劉祁呼了口氣,情緒低落地開口:“真是無妄之災,我明明是一時心軟……”
“殿下果然出事了。”
魏坤臉上有些不安。
“不知情況如何。”
“我發現你真是個有意思的人。”劉祁突然升起了招攬之心,“聽說你原本想去投效邊關的?你究竟怎麼想的,邊關有什麼好去的,在京中做一個朝臣不好嗎?”
魏坤沒有回答,只是怔怔地看着門外。
門上糊着的紙張上並沒有顯現出人的倒影,可見門外連看守的人都沒有。
他拔下發簪,插回頭上,猶豫了一會兒,小心翼翼地拉開門。
門果然是應聲而開,外面沒有侍衛也沒有看守,只有幾個大概是巡夜的宮人提着燈籠在宮道上行走,隱約可以見到一點光亮。
皇帝甚至不擔心他們跑了,是不是表示他將他們召來,又留在這間僻靜的樂室之內,並非出於惡意或者想要治他們的罪?
可防守如此疏忽,難道就不怕有人趁機行刺嗎?
魏坤如此一想,眼睛立刻從樂室四周掃過,精神也繃的死緊,注意着每一處防衛的死角……
“你到底在擔心什麼?”
劉祁愕然地看着魏坤四處查看,奇怪道:“紫宸殿是我父皇起居之所,整個殿中固若金湯,連只鳥都沒辦法隨意飛進來,你在找什麼?難道是在出口嗎?我可不想出去!”
“您多慮了。”
魏坤重新關上門,返回樂室。
也是,也許正因爲陛下對紫宸殿的掌控有信心,所以才故意放鬆樂室的防衛。也許樂室周邊外鬆內緊,真有刺客要闖,立刻就是天羅地網……
他這點小小的戒備,和陛下比起來,也許如同兒戲一般。
劉祁剛剛睡着了不覺得,現在醒過來了,腦中不免就涌入各種思緒,加上魏坤一向少話,他沒人閒聊,想的更多。
如今他母妃出了事,被關在樂隱殿裡已經算是優待,扯上巫蠱,被廢了投入冷宮都是正常。他前幾天還是袁貴妃死後的贏家,轉眼就和大哥同樣同病相憐。
相比之下,劉凌無牽無掛,反倒根本讓人抓不住弱點來攻擊。
這麼一想,劉凌的運氣也太好了點,從冷宮裡出來開始,竟沒有哪一天像是他們兄弟這麼倒黴的。
他功課一直都跟得上,身體健壯、武藝課上也是出類拔萃,就天資而言,不在他們兄弟之下,只是這麼多年被耽誤了而已,一有機會,立刻飛速地進步。
東宮裡的教習們都喜歡他,人人都喜歡這種不需要麻煩的學生。他們之前認爲教劉凌有多吃力,之後發現不是這樣就會更慶幸……
後來父皇又被沈國公府進獻了《東皇太一》圖,劉凌更是出盡了風頭。
等等,爲什麼父皇好生生要那幅《東皇太一》?
劉祁突然一凜,開始細細思索,忍不住一個拍掌,心中驚叫:
“三弟運氣實在是太好了!好的就像是上天在庇佑着一般!每一次他們兄弟倒黴,都伴隨着他更進一步!”
就像這次宮牌之事,以他們當時的情況,如果不是劉凌的宮牌被借走,魏坤借去的就一定是劉凌的腰牌,也就沒有今日他們連夜被召來紫宸殿一事了!
爲什麼借走的是他的?
王寧被召走,爲什麼一點事都沒有的回來?
劉凌……
劉凌……
劉祁想的頭疼欲裂,忍不住猛錘了一記牆壁!
“不要胡思亂想!”他對自己說着,“如果不是我自己心生疑慮不肯行燕六的方便,也就沒後面的事情。說到底不是三弟運氣太好,而是他與人爲善,老天眷顧,怎可卑鄙地認爲是別人的算計?”
只是雖如此自我安慰,但疑心的種子一旦種下,就不是那麼好拔除的,他心中亂糟糟的,一下子是各種陰謀之論,一下子是往日和劉凌接觸時感受到的真實情意,竟不知道該和誰吐露心事。
魏坤肯定是不行的,哪怕他再可靠,那也是老大的人……
魏坤抱臂坐在一邊,冷眼看着劉祁忽喜忽悲,緩緩閉上眼睛假寐一番。
大約過了大半個時辰,天已經亮了,樂室外來了兩個侍衛,直接傳喚走了魏坤,說是皇帝傳喚,只留下了劉祁一人。
劉祁坐在樂室裡,又累又餓,心中還惴惴不安,若不是樂室地上爲了跳舞方便都鋪有厚毯,就這麼坐一夜,凍都要凍出毛病來。
就這樣一直渾渾噩噩忍到了午時,待他從夢想中清醒,卻發現一身朝服都未換的父皇已經站在了他的面前。
“父……”
“你大哥昨夜暈死在蓬萊殿裡,方纔醒轉。”劉未丟下這句話,直接打斷了劉祁的驚訝呼喚。
他低頭看着劉祁,接着道:“朕不知道你大哥是怎麼在那裡的,也不知他爲何渾身是血,太醫說魏坤之前用你的宮牌去請過太醫,所以才召你們過來。朕剛剛從魏坤那邊過來,事情始末已經知道了……”
“父皇,兒臣借魏坤宮牌,只是擔心大哥的情況……”
“朕明白,朕叫你來,只是做給其他人看的。這樂室雖陰森,其實是整個紫宸殿最安全的地方,四周皆有暗衛在無人可見之處,這已經是先帝時期的佈置了……”
劉未微微晃了晃神,又重新提起精神說道:“既然將你帶到這裡,朕也不妨告訴你,朕準備動吏治這塊了!”
劉祁聞言一震。
“你也聽了這麼長時間的政事,應當明白吏部這邊有很棘手的癥結。以你外曾祖父爲首的文官相互朋黨爲私,已經阻礙了朝廷正常的取士和提拔人才之路,不動不行。朕雖動了方黨,但必定會保住你母親的性命,以待你來日榮養。你需忍耐再忍耐,不可學你大哥……”
劉未頓了頓,顯然對劉恆的情況心有餘悸,纔有了今日這場長談。
劉祁心中又悲又喜,喜的是父親信任他,並不擔心自己向曾外祖父通風報信,而是將這麼大的事情告知他知曉;
悲的是天家無夫妻父子之情,自己的母親入宮這麼多年,竟是說舍就舍了,只能留下一條命,等待他日後成才才能過上好日子,又悲自己馬上就要被剪除掉最大的倚仗,而看父皇的意思,竟對此毫無補償之意……
難道非要他弱到只能依附着父皇而活,才能真正得手儲君之位嗎?
那樣的儲君,當了又有什麼滋味?!
劉未沒有注意到兒子的情緒波動,只是拍了拍他的肩膀,有些敷衍地安慰着:“宮中日後動亂會越來越多,前朝後宮都有些變化,你們兄弟在東宮中一定要相互扶持,等朕將這些弊病處理乾淨,朝堂上纔有你們兄弟施展抱負之地。所謂有舍必有得,你也不要耿耿於懷……”
他沉默了一會兒,又像是不經意提起一般說着:
“如果你曾外祖父那裡有什麼地方不對,亦或者聯絡你要你做什麼……”
“你可以先應承下來,但之後一定要告知於朕。”
劉未表情慎重。
劉祁錯愕地張開了口。
“切記,吏治不清,則民不聊生!”
劉祁等了一天一夜,等到父皇對他說的是這個,忍不住心中大拗。
這是父皇在逼着他做出選擇了!
同樣的情形,三年前貴妃收養兒子之時,他義正言辭的拒絕了,甚至生出了日後就藩也不錯的想法……
可現在父皇這言語中的意思,竟是告訴他,他已經沒有退路,連藩王之路都不能再選。
劉祁咬的下脣生痛,直到嘴裡充斥着血腥之氣,方纔認命一般跪了下去。
“兒臣……接旨。”
***
午時過了沒多久,魏坤被送來了東宮,說是皇帝體恤魏坤一夜未眠,安排他先到東宮休息一陣,稍作洗漱之後,纔回宮返家。
劉凌估摸着,大概是魏坤氣色太差,人又疲勞,父皇擔心放回去要讓方國公一家氣憤擔憂,乾脆把他收拾收拾清爽了再回去,大約就是“看,我沒把你兒子怎麼樣”的意思。
好在早朝時有方國公求助,劉凌早已經吩咐東宮裡的宮人安排好了熱水和膳食,命人趕緊送去。等劉凌起身到了大哥的殿中時,得到的消息是魏坤已經倒頭就睡了,他命人準備了的東西,竟是一樣都沒有用到。
劉凌在哭笑不得的同時,也有些對魏坤心生同情,天子一句話,底下被折騰的人是連怨都不敢怨的。
只是還沒有多久,該同情的人就換成了自己。
光大殿的廳堂之內,劉凌呆若木雞地看着眼前的物件,難以置信地擡起手,哆哆嗦嗦地問:
“這,這,這……都是什麼?”
面前的人自稱是太醫局的太醫,是由紫宸殿的管事送來的,此外還帶着這麼一大堆稀奇古怪的東西。
只見那年輕的古怪太醫拿起身前的籮筐,又搓動着籮筐中的白米,咧着嘴笑道:“殿下,臣剛剛不是已經說了嗎?大殿下得了離魂症,陛下命臣安排‘招魂’事宜,這些,都是招魂的東西啊……”
他當然知道這些都是招魂的東西!
‘但他孃的……’
劉凌攥着手中的東西,心中已經歇斯底里。
‘你拿個紅肚兜來,讓他穿在外面到底是要幹什麼?’
是要用童子,不是扮成傻蛋啊!!!!
作者有話要說: 小劇場:
是要用童子,不是扮成傻蛋啊!!!!
劉祁:(鬱悶的咬手指)父皇,我雖然年紀大了點,但其實還是童子身啊……
劉凌:(喜出望外)父皇,讓二哥來!
劉祁:(看了眼肚兜)啊那個啥,父皇,其實我剛纔說了謊,我已經不是童子了!(斬釘截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