探春嘆了一口氣道:“正是這個才爲難。若是我們自家的人倒也罷了,偏偏是寶姑娘送來的。”平兒一聽不由倒抽了一口冷氣,半天慢慢道:“話可不能亂說。此事關係重大。”探春苦笑一聲道:“誰不知是這樣呢。若非如此,我一人便擔了,何苦找你來商議。”
紫鵑早已搬了椅子讓探春平兒等落座,自己便和念樓靜立一旁候着。念樓因見平兒也參與進來,心頭更喜,知她是個最和善且是個能裁斷的人。當初園子裡茯苓霜一事,平兒判冤決獄,真真是讓人稱讚。
平兒因問這一切之事因由,探春亦是半途聽說的,便讓紫鵑從頭細細重述一番。只見平兒,探春二人邊聽邊點頭,神色越發的肅然。說至最後,紫鵑拉了念樓下跪,探春平兒見她如此,便忙拉她起來。紫鵑自是不肯,只含淚訴道:“我們姑娘的情形你們也看到了,如今這樣,便是這燕窩惹出的禍端。還請平姐姐和三姑娘看在我們姑娘素日的情分上,爲我們姑娘做主。”一面說,臉上已滾下淚來。
探春平兒見她如此,也早已紅了眼圈,道:“你且放心。一切自有我們,再不要你們姑娘受累的。”一面說一面親自將紫鵑扶起。話雖這樣說,這是這干係實在過大。探春是個姑娘家,素日再有擔當,此時也不由稍亂了心性。誰知聽紫鵑一番話,心內便已有了主意。因向念樓問道:“最早便是你懷疑這燕窩被人動了手腳的。”念樓道:“是!”探春冷笑一聲,道:“原來你當真是個不省心的。在寶玉屋裡,宮裡的賞的衣裳被人毀了,與你有干戈。如今剛到了這裡,竟也有了事端。”念樓一聽此話裡的意思,分明是將矛頭指向自己,登時急紅了臉,分辨道:“那件被毀的衣裳,太太已是查明,再與我無干的。而此次之事,是我看那燕窩燉出來顏色稍有不對,我擔憂姑娘身子,纔拿來檢驗的。姑娘這樣說,可是怪罪我多事,難道我看着我們姑娘吃這這樣的燕窩,自己卻無事人一樣做悶聲葫蘆的啞巴麼?”越說越發覺的委屈。
平兒見探春如此說,心知她這樣說的原由。見念樓分辨的委屈,又知她分明是清白的,便向探春笑道:“雖說五兒此次委實鹵莽了些。只是幸虧如此,才免了一場禍事。也算是因禍得福了。”一面說,一面站起親自將念樓扶起,因笑道:“剛是三姑娘心急了,你且放心。我們再不會冤枉人的。”探春也笑道:“原是我錯怪了你。我們素日是知你的。”念樓聽這樣說,先是低頭不語,半晌方道:“我知道。”
平兒因知了事情始末,臉色越發嚴肅,因向探春道:“你怎麼看?”探春笑道:“我叫你來就是要你拿個主意的,你現在倒問我來。”雖這樣說,卻仍是道:“先不說是誰使的壞心。只一點,我再不信是寶姐姐動的。剛紫鵑也說了,送燕窩來的是個素行不良的婆子,難保她手腳不乾淨。因此,我們只悄悄拿了她過來問話。”一面說一面笑向平兒道:“有你和你們奶奶在,便有十個婆子,也不怕問不出話來。只是不管如何,切不可聲張纔是正經。畢竟不是我們自家的,是關親戚情分的。”平兒聽如此說,亦點頭稱是,道:“此話甚是。寶姑娘甚是敦厚善良的,同你們姑娘也是情誼非常,若說是她,我和我們奶奶第一個不信的。”又向紫鵑念樓道,“你們記着,此事我們四人知道,萬不可再走了風聲。要知此事非同小可。若鬧開了,莫說你二人,便是二奶奶也是擔不了的。此事一切交由我和三姑娘就好。你們姑娘現今還病着,你們就暫且莫問此事,只一心好生的照料着。”探春忽然想起什麼,又道:“別人送來的吃食,該仔細的你們也該仔細看着點。”
念樓聽說,擡頭便想說話。卻見紫鵑拉着她衣袖,向她暗搖頭。無奈,念樓只好同她一起謝過,不再開口。因黛玉那裡少不了妥當人,紫鵑便拉了念樓過去照看着,出去仍不忘將門掩了。探春平兒二人在屋內,又細細商談一番。又過去黛玉房裡,見着病的人事不清,少不得落淚傷感一回。而後,二人便各自去了。
且說平兒回去,將此番事情細細講於鳳姐聽。鳳姐聽了不由讚道:“五兒竟有些見識。”平兒笑道:“誰說不是呢。話裡話外聽人講着,她竟是能識書斷字的。”鳳姐不由啐道:“屁話!能識文斷字纔算能耐了?不是我誇口,我一字不識,卻也比她強多去了。”沉吟片刻又向平兒道:“這事你怎麼看。依我看,那位再不會做這等事的。”平兒道:“我也不知。三姑娘和我都思量着,此事非同小可。但我們都同奶奶想的一樣,知必不是寶姑娘的。因此我們只命了紫鵑和五兒爲了她們姑娘,萬萬不能將此事露了出去。她們素日都是伶俐的緊,自是知道其中利害關係。只我想着,還要回了你知道,你來定奪纔是。”鳳姐思忖道:“因耽着親戚的關係,不好明查。”沉吟片刻便道:“既如此,你且悄悄的順藤摸瓜去拿了那婆子來盤問。倘她看你好性兒,不識好歹。你就交了我去。任她是鐵打的牙齒,我自有手段將它撬開。”
平兒聽了不由笑了,道:“你纔好了些,何苦又來操心勞力?你且交了我和三姑娘去。”鳳姐笑道:“現在來說嘴了。剛不還說要我定奪。”又囑咐道,“現下年關,出了這等事。人送的吃食禮物,你關照一下各房裡管事的丫鬟,要她們多加小心。”平兒笑道:“這個我自然知道。”說完忽然想起,道:“到了年齡的丫頭名單我已經理好。我們房裡只小紅到了歲數。”鳳姐點頭道:“既如此,你按例給些賞,打發出去罷。她們家裡或賣或配人,自是不管我們事,樂的清閒!”平兒笑道:“早該如此了。清閒不說,不用枉得罪些不相干的小人。”鳳姐忽然問道:“這幾日,二爺去哪裡了?”平兒笑道:“你倒問我。我如何知道呢,日日忙的腳不沾地的。”因一時鳳姐覺着累了,便讓平兒出去,自己歇下了,不提。
且說鳳姐剛歇下不久,便聽到窗外頭有人吵吵嚷嚷,心頭氣悶難當,便對着窗戶揚聲道:“是誰作死在外頭瞎嚷嚷,讓不讓人睡覺?”只聽外頭忽然禁了聲,半晌有人回道:“是周姨太太。”一面說着一面小聲埋怨道:“都說了奶奶歇着呢,非不信。這下奶奶醒了,你可遂心了!”鳳姐雖疑惑,沒是沒非,她過來作什麼,卻也仍舊命人帶她進來。自己稍後方轉出外間,卻見原本坐在一旁椅子上的趙姨娘連忙站了起來,笑道:“聽說奶奶身上不大好,故來瞧瞧。現如今奶奶身上可大好了沒有?”鳳姐也不說話,只施施然走過去,坐了下來。趙姨娘有些尷尬,又因鳳姐並未讓坐,只好立着乾乾的陪着笑了幾聲。
鳳姐從桌上拿起杯子杯茶,輕輕吹了吹茶沫,方慢慢飲了一口,也不擡頭,只道:“已經好了。”趙姨娘立在一旁賠笑道:“好了就好。我前兒還說,奶奶這樣的人若是病了,可如何是好。”鳳姐從鼻子裡哼了一聲,知她是無事不登三寶殿的,又拉扯半晌卻就不說來意,便不耐煩起來,道:“若有話就說。不說我可要忙去了。”趙姨娘聽言,不由面上訕訕的,半晌方道:“我就是來看奶奶可大好了——”鳳姐也不多言,將茶碗往桌上一放,便冷笑道:“我不比姨太太清閒,這府裡大小事皆要過我手,沒時間陪你在這裡瞎坐。如今你也見了,我已好了,你便回去罷。”說着便又重取起桌上茶碗,只管品茶,再也不理下面立着的人。
趙姨娘見狀,臉色變了幾變,好半日方賠笑道:“前兒聽說府裡要放到了年齡的丫頭出去?我有個丫頭,叫小鵲——”鳳姐不知她如何忽然說起這個,暗忖定是這個小鵲到了歲數,只怕也要放出去。估摸着是她捨不得,只沒想到這人對素日自己親女兒尚且那樣,如今對個丫頭倒是上心了。不由擡眼看她,卻也不應聲。趙姨娘見她看自己,忙陪上笑臉,道:“我那個丫頭,叫小鵲的,雖不到放出去的年齡,也放了她出去罷。賣給人或是隨便配給誰,也都罷了。”鳳姐心內冷笑一聲,卻也不接口。
趙姨娘見鳳姐並未反駁,便又囁嚅道:“我素日也沒個順手的丫頭。前兒不知她又偷吃了什麼,不知怎麼竟啞巴了。這還不算,她素日最壞心的,手也不金貴。我屋裡的東西不知多少被她偷了去。這也罷了,我那日竟見她從太太屋裡偷東西。被我看到,我去問她。你也知道我——”說着乾笑幾聲,道,“我問她,她竟不認。我想着,府裡留着這樣的人,總不太好。”偷偷看鳳姐臉色,便順杆爬上道:“索性將她放出去,換個丫頭給我,可好?”
鳳姐冷笑一聲,道:“我道什麼事,原是這個。如今這府裡哪還有閒的丫頭派給你使。莫不成再去巴巴的買一個回來麼?莫說你了,便是我如今也斷不能的。我不比姨太太,不當家不知柴米貴。”趙姨娘被此一堵,面上不免訕訕的,囁嚅半日再也說不出話,只好隨便道了個藉口,便溜了出去。一面走一面低低罵道,怪不得璉二爺不肯回來,這樣一個母夜叉!
且說至晚間,平兒回來,吃飯時鳳姐忽然想起此事來,便向平兒說了。平兒不由皺眉道:“如今府裡哪有閒置着的丫頭呢。如今放出去的這幾個,還有幾個缺呢。”鳳姐便道:“我只說讓你把小鵲賣了去。誰說要給她個丫頭使了。”冷笑一聲,道:“就她,還配使丫頭?”平兒笑道:“這是怎麼說。再怎麼着,她也是太太屋裡的人。要不然,先把小鵲仍給她使着,我看小鵲是個伶俐的,不是那等手短偷東西的人。”鳳姐道:“哪這麼多廢話。又不是有功的,便是焦大,不也給我整治了?一個啞巴在府裡讓人使,若傳了出去,豈不讓人笑掉大牙?你只聽我的,把她賣了就是。”說完,便只吃飯,再不理她。平兒無法,只好聽了鳳姐的話,把小鵲同幾個丫鬟,一起放了出去。初時,趙姨娘心頭竊喜,誰知等了幾日,仍不見派新的丫頭過來。不由急了,又跑去問鳳姐。誰知鳳姐只道,府裡沒多餘的丫頭給她使,過幾日再說。此時,趙姨娘方知是被鳳姐擺了一道,不由又氣又急,卻又奈何不得。只好在屋裡時不時指桑罵槐的罵上幾句,自己出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