念樓見寶玉去了,想着好久沒過去瀟湘館見黛玉了,正想出門。卻見有妙玉的小丫頭過來說是請念樓過去一坐。念樓實在驚訝,日日只有自己厚着臉皮賴在庵裡不走的,卻從未見妙玉去請過誰。一想,十分歡喜,換了衣裳便隨着那小丫頭過去櫳翠庵。
到了庵內,看到黛玉寶釵已是坐在那裡說話。一眼看見念樓來了,黛玉便拍着手笑道:“總算來了,你不來,總不許我們吃。”一語未了,只見妙玉一襲藏青道袍,手持拂塵出來,看見念樓便道:“你快過來嚐嚐這茶,味道如何。”一面說,一面讓小丫頭各自爲她們三人一人一杯茶水。
念樓輕輕抿了一口,只覺滿口盈香。不只有着茶香,還有一股若有若無的微微花香飄蕩口腔之中,竟讓人慾罷不能。吃了一口,忍不住又低頭淺啜。擡眼看黛玉寶釵,二人臉上亦是讚許之色。見衆人臉色,妙玉便問道:“你們覺着如何?”黛玉寶釵皆點頭稱讚。念樓不由問道:“我嘗着極像花茶呢。”妙玉得意道:“前兒你不是和我說過蓮花茶麼。”黛玉忍不住又嚐了一口,驚訝道:“這是蓮花茶?這香氣我怎麼覺着不像。”寶釵笑道:“顰兒,你想,現在寒冬臘月,如何有蓮花可以做這花茶。我想這必不是蓮花的。”妙玉點頭道:“這自然不是蓮花的清香。你們再嚐嚐是什麼。”
念樓再啜一口,口中幽香徐徐,隱約浮動,彷彿朦朧歌聲一般。忽然想起山門外那株株燦爛開放的梅花,心念一動,正想開口,卻聽黛玉笑道:“我知道了,這是梅花,再是不錯的了。”寶釵亦笑點頭。妙玉道:“你如何說這是梅花,爲何不是桂花蘭花之流。”黛玉道:“我嘗着這茶,雖梅花香氣不甚濃郁,只在口齒中幽幽飄着,不過卻是有些清冷高潔之氣,再者寶姐姐已說了,這冬日天寒,除了梅花那裡有別的花來給你做茶。”妙玉看向念樓寶釵,二人亦是點頭同意黛玉之論。
妙玉嘆道:“這樣才果真是沒的辱沒了這茶。”又笑道,“這原是前兒聽五兒說的《茶譜》裡蓮花茶的製法。剛巧這兩日下雪,我們這裡梅花開的正好。我就依了蓮花茶的製法,做了這個。”黛玉笑道:“我當日怎麼同你說。五兒也是個知書的。”寶釵道:“嘗着很是好。不過卻是過於清冷了些。冬日還是暖些的好。”妙玉冷笑道:“你懂得什麼。梅花就是冷着好,若是不冷,早是塵垢滿身被污濁了去。哪還是不受塵埃半點侵的君子?”
寶釵聽了,一時只吃茶不語。念樓笑道:“我覺着好。不過日後若有心,還可用茉莉、蘭花等做些來。香氣不輕浮渾濁不說,還有着養顏美容之功效呢。”黛玉笑道:“如此最好。春日過後,那些零落了的花瓣也不用去花冢了,用他們做花豈不更好。又有着好茶喝,又沒有讓那些俗世污濁辱了那些落花。”念樓忙道:“萬萬不可。不是所有花色皆可用做茶的。做這等茶時,是有講究的。”黛釵不由問道:“如何講?”
念樓少不得搜索着記憶裡以前看過的那些花茶的講究,細細思量着,慢慢說道:“以前我看書,有書裡講,做這等花茶,第一便要注意那些花是否有毒,若是有毒對人有害,讓人吃了豈不罪過。二則須看那花香是否與茶香相輔相成。若是過於濃重了,把茶香都給遮掩了過去,不是反倒有些喧賓奪主了?只需記得,花香是映襯着茶香的,萬不可讓花香重於茶香的。”
寶釵點頭笑道:“此話甚是。且不說現今天下人,便是以前書上不也時常有這些越俎代庖的出現麼。就跟這花香掩了茶香一般,總是亂了該有規矩,主不成主,僕不成僕。”黛玉抿嘴笑道:“看寶姐姐,原說着花香茶香來的,如何忽然就感嘆起蒼生來了。”念樓看着寶釵,不知該說什麼好,最後只好陪着笑了幾聲。
幾人又一同品了一回茶,隨意說笑一回。寶釵因記掛着家裡,黛玉因身上疲乏,二人便要告辭回去。念樓見了,也告辭回去。三人相攜出了山門,各自回去,不提。
且說寶玉去赴宴回來,先去賈母處請安,賈母看見寶玉,自是心肝兒肉的噓寒問暖,又摟着說笑疼愛一回。因見寶玉穿着前兒上頭賞的衣裳,甚是滿意,連連交代說,是宮裡頭賞的好東西,要好好的穿着,不許弄壞了云云。寶玉一一應了,停留片刻後告辭去王夫人處請安。王夫人本來並沒注意,坐着同寶玉說話。一時寶玉便要回去,轉身時,王夫人卻瞧着那件雲紋織錦大氅邊角出神。忽然開口問道:“你站住。我問你,今日在外面可曾掛到什麼尖利物什上了?”寶玉不由回頭道:“怎麼?莫非這衣裳破了不成?”王夫人假意斥道:“我就問問,你老子娘問話你只答就是,哪這麼多廢話。”寶玉笑回道:“我今日原是出去吃酒的。又不是出去打獵遊玩,如何有尖利東西掛着呢?”王夫人低頭想了想,笑道:“也是,你且去罷!”
寶玉聽言,便退了出去。一溜兒回到了怡紅院。脫了大氅就湊到念樓麝月處,同她們玩笑。襲人自將大氅親自疊好收了起來。不提。
第二日,賈母因煩悶,便叫了寶玉黛玉過去同她說話兒解悶。念樓因着種種考慮,若無事時便不肯呆在怡紅院,只四處去逛的。今日見黛玉不在,便想着出去走走,不覺走到了秋爽齋探春處。念樓對這位得到鳳姐好評的三小姐十分的欣賞,卻只恨不曾與她正面接觸過。但現在又無事,總不好白眉赤眼的就過去罷。因此想着,便有些懊喪。
正思尋着是否厚着臉皮過去找探春說話呢,這時一個小丫頭惶惶張張的跑了過來,氣喘吁吁的道:“五兒姐姐,你快回去。不好了!”念樓不由笑道:“怎麼了,跑的這樣急。”因念樓素日十分和善,故這些底下的小丫頭也同她親近。所以這小丫頭一看念樓仍是笑着不知所謂,便禁不住跺腳急道:“好姐姐,你快回去罷。剛太太帶了幾個人到了園子裡。現在正找你呢。”念樓不由奇道:“好端端的太太找我做什麼?有事不是都找你襲人姐姐麼?”那丫頭道:“我也不知。只恍惚聽到太太問前兒是誰到她那裡取的什麼宮裡賞的大氅。然後就打發我出來找你了。你快回去罷,在院裡等着呢。”
念樓聽說,也不免有些慌神,忙忙擡腳往怡紅院裡走。一面走一面想着,前兒我去取的那件大氅總不至於有什麼事端罷。我只是取了送來,卻是襲人親自收着的。再說,一件衣裳,能出什麼事端呢。又不是什麼瓷器,可以打碎。忽然想起,總不是那衣裳被人弄破了罷?再想想,不能,若是破了,在我取回衣裳時,襲人就該發現了,那時就該問我的。現我已取回衣裳這麼久了,且那大氅自取回後就再未經過我手的,一切皆是襲人收着的。便是說它破了尋事端,也是襲人的事情罷,與我無干的。如此想着,心裡好歹不再那麼忐忑。
心神不寧的回到怡紅院,一眼便瞧見王夫人只在邊上靜靜坐着,院裡的丫頭們全在底下黑壓壓的跪着,大氣也不敢吭一聲。念樓見了,便也跪了下去道:“太太好。”王夫人微微擡眼瞧了念樓一眼,用眼睛問襲人。襲人笑回道:“回太太,她便是五兒。”王夫人聽了,道:“前兒去我那裡取宮裡那件大氅的就是你麼?”念樓不知何故,只小心答道:“是!”王夫人冷笑一聲,道:“好大的膽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