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夜睡的極不安穩,天微明,念樓便已起身。洗漱完畢,走至院外,空氣中彷彿仍有細微渺茫的硝煙之氣——今天原是年初一呵,念樓嘆息。
思來想去近日之事,始終無法靜心。於是,取了穀米來喂語亂。忽聽人道:“如何這樣早?”回身,卻是紫鵑。念樓見紫鵑神色倦怠眼圈微紅,心知她必亦是一夜無眠,強笑道:“反正今天初一,也無甚事,還不如先起來打了水,免得姑娘起身再手忙腳亂。”又問道,“姑娘夜裡睡的可還安穩?”
紫鵑道:“還算安穩,就下半夜驚醒幾次,剛睡下補眠。因說過會子會有人過來叨擾呢。”
念樓心內一酸,不由嘆了一聲,擡頭看向紫鵑,紫鵑也正擡頭看她,一時無話。兩人正呆立間,忽聽有人聲響動,原是衆人大都開始起身。
深深嘆息了一聲,紫鵑轉身進了屋子。
呆立片刻,念樓甚覺無味,胸中仿有許多話許多決定,卻一時不得抒發。見衆人皆開始忙活起來,自己也怏怏的進了屋子去看黛玉是否起身。
剛掀了簾子,便聽人問:“林姑娘可起來了?”念樓忙回身,卻是襲人在笑問,身後呆呆立着寶玉。
念樓今日本不肯再出去見外人,尤是怡紅院裡的那幹人等,可現二人既已到此,卻也少不得收起心酸,打起精神笑道:“今兒如何這樣早,我們姑娘還沒起身呢!”
襲人拉着寶玉的手笑道:“我也這樣說,可我們這位偏不信!”又向寶玉笑道,“如今你可信了罷!”寶玉只站着,卻不說話,面上卻掩飾不住的急切希翼。
念樓正要說話,擡眼卻看見紫鵑掀了簾子出來,便笑向手道:“你來的正好,我正有事問你。就讓紫鵑帶二爺過去瞧我們姑娘罷!”一面說,一面假裝沒看見襲人的臉色,拉了她手便去了。
且說寶玉看襲人隨念樓去了,猶豫了一下方向紫鵑道:“你們姑娘可起來了?”紫鵑也不答話,冷冷看他一眼,哼了一聲,示意他跟着,便轉身走了。寶玉見狀也只好訕訕的跟着。
走至一幽僻無人處,紫鵑才停了下來,猛的一個轉身,倒唬了寶玉一跳。
寶玉不知紫鵑何意,正訥訥要開口,卻聽紫鵑冷笑一聲,道:“紫鵑代我們姑娘給您行禮了!恭喜二爺大喜了。”
寶玉一聽立時急道:“什麼大喜?我怎麼不知道?”
紫鵑冷笑:“二爺問我?我倒想問問二爺——二爺難道不知……”
寶玉正待她講下去,卻見她忽然轉身看向嶙峋的花樹,一時急了,走至她面前道:“你如何說話……”只問了這半句,再也問不出話來,因目光所及之處,紫鵑已是滿面淚痕!
“你哭什麼……”寶玉結巴道,像忽然想起了什麼,突然大哭道:“我知道了,必是你家姑娘又病了!”一面哭,一面就向瀟湘館走去。
紫鵑不及拭淚忙拉住他,問道:“你做什麼去?”
寶玉哭道:“你們姑娘病了,我去瞧她去。”
紫鵑聽他話,一時又氣又笑,嘆了一聲道:“我們姑娘好端端的,大好節慶何苦咒她!”
寶玉聽如此說,呆呆立了腳步猶猶豫豫道:“若不是你們姑娘病了,你爲何哭?你必是怕我擔心,哄我的罷!”
紫鵑苦笑道:“我哄你做甚麼?我——”忽思及黛玉,又悲從中來,面上不由又冷淡了幾分,冷哼道:“我們姑娘如今好着呢,不勞二爺掛念!我只恭喜二爺大喜罷了!”
寶玉聽如此說,不由又急了,立時怒道:“這話我怎麼不明白,我大喜甚麼,甚麼喜?”
紫鵑聽他如此說,不由擡頭看他。看他如今寒冬的天,已然急的滿頭大汗,臉上卻是怒氣衝衝,似無絲毫作僞之嫌。看他這陣勢,仿若當真完全不知發生何事一般,不由也迷糊了。正要開口,卻忽然瞥見寶玉脖子上空空如也,心內一動,立時轉口道:“我原是說笑的,今日新春,可不就是大喜了!”又道,“我們快些回去罷,想必姑娘已經起身了!”
寶玉見她對自己忽而冷淡忽而親熱,原心內有些狐疑,卻因心念所在全在黛玉之處,也就忘了,隨紫鵑回去瀟湘館。
回到瀟湘館,念樓已服侍黛玉用了膳,此時正同襲人和黛玉笑着說話。
見寶玉掀了簾子進來,一時靜了下來。紫鵑在寶玉後面出來,問了黛玉幾句,便笑對襲人道:“你來,我前兒繡了一幅花,正要拿給你看呢。可巧你就來了。”一面說着,一面引着他到西廂房。
念樓沏了兩碗女兒茶,奉上,便也退下了。
黛玉本是歪在躺椅上,身上隨意搭了條流雲織鍛毯,因見寶玉紋絲不動,便笑着看向寶玉。卻看寶玉也不說話也不動,只呆呆看着自己。二人眼光相接,光華流動,不禁對視良久,皆癡了。
直到聽到外面誰人咳嗽一聲,黛玉臉上飛上一抹嫣紅,輕咳了一聲,假斥道:“呆子,你不坐下,只在那站着做甚?還快不過來坐下!”一面說,一面朝裡讓了一讓。
寶玉呆呆走到黛玉跟前,方就着讓出的位置坐了下來。卻仍舊不說話,只管盯着黛玉瞧。
黛玉被他瞧的不自在,便道:“你今兒可是中邪了?”
寶玉不答反道:“你沒病!”說着不由的長出了一口氣。
黛玉啐了一口,道:“好端端的纔好了這幾日,你又這樣說算什麼意思。”
寶玉只癡癡看着黛玉,半晌,方嘆了一聲,道:“我,我……你會好的。”
黛玉聽言,狐疑不已,擡眼看他,見他面目肅然極是認真,彷彿宣誓一般。將這句話放在細細咀嚼一番,心中不由一蕩,佯怒道:“你盡胡說!”一面說,一面翻了個身,面朝裡睡了。
寶玉卻只管拉着黛玉之手,口內猶自急切說道:“你病如今好了自然好,便是不好也罷。你莫要思忖過多,以後……以後一切有我。”
黛玉聽他越說越不像,臉上似火燒似的紅,只拿毛毯遮掩了面容,再也不肯理他。
原來寶玉昨日因丟了玉佩,雖機緣巧合拿了那隻假玉哄他。可他今日一早醒來,無論襲人麝月如何哄騙,他卻再肯佩戴那塊假玉,且吵嚷着過來瀟湘館。
襲人麝月見他如何都不肯聽從,本不欲放行。卻因他又哭又鬧,且看他只說去看林妹妹,竟不似尋常清明模樣。也只好作罷,二人商議了,襲人便隨從寶玉過來瀟湘館。
而此時寶玉頭腦懵懂,今日一覺醒來,竟完全不記得昨日之事。卻只知心內焦慮,彷彿忘記了什麼一般,才定要一早便過來瀟湘館,要將心中所想所思完全告之林妹妹,卻完全不知爲何要說,緣由何在。
說了那些肺腑之言,寶玉見黛玉羞赧掩了面,也不轉頭,只盯着那塊錦緞毛毯上的流雲看。看那流雲繡法飄忽,彷彿轉眼便要飄然飛離,心中莫名焦躁。
忽有人掀了簾子進來,寶玉怔怔擡起頭來,卻是紫鵑念樓和襲人三個。
襲人笑道:“如今瞧也瞧了,也該回去了罷,免得麝月掛念!這一會子工夫,都打發幾個丫頭來問呢。”
黛玉慢慢坐了起來,問寶玉道:“你要回去?”又道,“我倒忘了,一會你去老祖宗那裡請安的罷!”
寶玉點頭答道:“我回去換了衣裳就去。”黛玉聽說便道:“你且慢着等我一等!我換了衣裳,一道過去。”念樓聽說,早取了大氅過來爲黛玉換上。
臨出大門,黛玉忽然想起什麼,回頭道:“你們莫忘了點上一柱薰香,回頭我要拜的。”
紫鵑笑道:“知道。你就放心罷!”
襲人笑道:“林姑娘何時也信佛了?”
黛玉瞧了她一眼,笑了一笑,卻沒有說話。三人徑自去了。
紫鵑念樓看見三人漸漸沒了蹤影,方進得屋去。
紫鵑見大小瑣事皆以妥當,便又取出刺繡做起針線來。念樓無趣,只好拿了本書,閒來翻翻。只屋內二人雖看似清淨,卻皆是心神不寧。
終於,念樓放下書,朝紫鵑身邊坐下,看她忙活半日,卻是連線都未穿好,不由深深嘆了一口氣。紫鵑低頭半晌,忽然起身走至門邊,左右看了一看,將門窗皆關上。方又回來坐下來。
念樓低聲問道:“姐姐如何想?”
紫鵑嘆道:“我只爲我們姑娘不值!現在……”說着,不由又流下淚來,道,“姑娘自幼心細,如今這可怎麼辦纔好……”
念樓便道:“若是爲這個,暫且不用擔心。我想,我們姑娘的心思,老祖宗和二奶奶何等精明,只怕是看的真真的。且據昨兒老祖宗和二奶奶的口風,怕是已下了命不許底下的人亂嚼舌頭。”
紫鵑哭道:“可是,瞞得了一時瞞得了一世麼?”
念樓想了一想,便將昨夜一直思索的東西說出來,道:“正因爲瞞得一時瞞不得一世,我才說要出去,出去這裡,到外面去,到一個能自由做主的地方去。”
紫鵑輕拭了淚痕,定了定情緒,方道:“出去!出去又能如何?且不說這些話倘若傳了出去,你我便是死一千次也不夠的!也不說我們如何過活、姑娘能否願意?就說你保證能安穩安全的出的門去?出得去,府裡走失了一位小姐,會不引起滔天駭浪?會沒有人搜尋你我的下落?我們到時如何躲藏?如何有足夠的銀子生存?我們皮糙肉厚自幼便苦慣了的倒沒什麼,你覺得,你覺得我們姑娘這樣精細的人,到外面能夠生活的下去?你話倒是說的輕巧,這般離經叛道的話還是少說的好。”
嘆息了一聲,又道,“到外面一個能自由做主的地方……”紫鵑搖搖頭,猶帶淚痕道,“你想的倒是一派美好。可是你覺得,現今,普天之下有這樣的地方存在?說不定,外面比這園子還要不堪……”最後兩字,紫鵑說的幾不可聞,只餘一聲嘆息悠然盪漾在空氣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