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色漸好, 因賈母病着總不好,園中黛玉、李紈等雖擔憂着急卻也無可奈何。只有空便去與她派遣作樂。若碰到賈母不想見人,便幾人湊在一處作伴。
卻說因前些日子寶玉日日去尋北靜王, 又與衛若蘭相交甚好, 賈政看在眼裡, 只道他長進了。因此竟時不時的喚他到跟前, 自己親自講學與他。
寶玉心裡雖是厭惡的很, 卻也不似以往那般在面上表現出來,更沒有在賈母面前賣乖尋藉口不去。一則是因爲賈母病着,讓她勞心傷神總是不好;二則卻是寶玉考慮着, 自己若在父親眼前再無甚麼好處,恐日後更爲艱難了。
因此雖則心裡不甘不願, 寶玉也只得在面上堆上笑容來小心應對。
這寶玉本就是聰慧靈秀的, 他不得賈政歡心全因素日隨心所欲慣了, 不肯迎合賣乖,如今小心應對話撿着好的說, 自然是贏得清客門徒的滿堂喝彩,賈政面上覺得榮光,待他自然與之前不同。
這一日,賈政因讀書讀到佳處,命人喚了寶玉、賈環、賈蘭過來問功課。寶玉剛說完, 賈政正欲評點, 卻聽見有人回道:“甄家寶玉來見……”
賈政對甄寶玉有過幾面之緣, 但覺他人品才學皆是上上等, 更是比自家小兒謙遜懂事, 因此對他好感頗多。是故聽見回稟讓底下人讓甄寶玉在大堂侯着,自己換了衣裳, 便帶着寶玉、賈環、賈蘭三人一起進了大堂。
進去時,甄寶玉正在飲茶,瞧見來人,忙放下茶盞站起身來問好請安。
一番寒暄過後,賈政因問他所來何故。甄寶玉有些欲言又止,吞吐的樣子,賈政笑道:“侄兒有話但說無妨。”
原來甄寶玉此番進京原是爲求功名而來,隨身帶的銀子珠寶一應物什原是充足的很。可這甄寶玉原就是富家公子,在京中非好的不吃,非好的不住。更有一干子弟知他家當,因此當他是冤大頭,時不時的舉着“人不風流枉少年”的名號拉着他狎妓玩孌,花了不少銀子。
這些也就罷了,偏偏找關係問路子的那些上下官宦又都是貪得無厭的,幾個月下來竟將所帶銀子盤纏花費的所剩無幾。
眼看着事情將成,在這節骨眼上卻忽然從甄府傳來消息,說是家裡老太太病着,眼看着不好,想念他的緊,要他趕緊回家去瞧他最後一眼。
甄寶玉這才恍然覺出自己已離家太久,可看着身上銀子不多,怕回家路上出了甚麼事銀兩不夠導致父母擔憂掛念。因此纔想着向賈府暫且借些,以防不備之需。
未及聽完,賈政便哈哈大笑起來,道:“我道什麼大事這樣爲難。出門在外恐父母擔憂原是作爲孩子的本分。”一面說着一面命人自去賬房支取五百兩銀子過來。
趁着這會子功夫,寶玉早湊上前去和甄寶玉說話了。
寶玉因見甄寶玉瘦削許多,故關切詢問。甄寶玉笑道:“聽見家裡老祖宗病了,心裡着急,夜裡睡得總不大好。”
賈政聽見,忙稱讚道:“作人子,‘孝’爲先。原是對的。”一面說着,一面拿眼瞪了寶玉一眼。
賈環聽說,忙湊上前來笑嘻嘻道:“我是日日去老祖宗面前請安的。只是老祖宗總不肯見人。”
賈政聽說,捋着鬍子點頭讚許。
正說着話,剛纔打發支銀子的小廝回來,道:“府裡現銀不足五百兩,只湊得三百兩而已。”
賈政重重一拍桌子,罵道:“混賬東西,沒有說是我支取急用麼。三百兩夠作甚麼。”
甄寶玉忙道:“世伯息怒,三百兩足矣。”
賈政冷冷哼了一聲,罵道:“看在侄兒面上,饒你一次。若有下次,決不輕饒!還不滾出去。”那小廝平白無故捱了一頓罵,聽言連滾帶爬的溜了出去不肯做那炮灰。
賈政拿着那三百兩銀票遞與甄寶玉,嘆道:“暫且拿着,若是不夠可要直說。這票在這京中任一家銀號皆可支取。你回去自去支取用了便是。”
甄寶玉趕緊接了收好,笑道:“世伯多慮。三百兩夠我回去又回來的了。”又道,“可有筆墨紙硯?”
賈政不明所以,寶玉便道:“可是要寫字據?”
賈政怒道:“混賬小兒!他還賴你的不成。銀子是你的不成?你竟敢還要字據?”
寶玉委屈不已,卻也不敢分辨。甄寶玉忙道:“世伯息怒。親兄弟尚且明算賬。畢竟口說無憑,立字爲據那是理所應當。世伯莫要怪罪兄長。”
賈政幾番推辭無奈,只得從了甄寶玉立了字據,讓人送到賬房好生保管,暫且不提。
甄寶玉又道:“今侄兒得世伯贊助,待我回得家鄉即遣人返還。今後府上若有什麼要緊事,侄兒若能幫上忙的,定當鼎力相助。”
賈政佯怒:“自家人,這是說那裡話。”
幾人又說幾句,甄寶玉因說起要向賈母、王夫人告辭,見他們面色不好,便問何故。得知原來賈母病着,便執意要去瞧她一瞧。
賈政知賈母也歡喜甄寶玉的很,因此便命人帶着他去賈母處。又是一番哭笑寒暄。午時,賈政設宴,在府中爲甄寶玉餞行。而後甄寶玉離了賈府,自去歸鄉,暫且不提。
卻說鳳姐、平兒在家正吃午飯。忽聽有人回說舅爺求見。
鳳姐皺眉道:“這會子他來作甚麼?”
平兒笑道:“大約是許久不見掛念奶奶了,所以來瞧瞧。”
鳳姐冷笑道:“我病了一月怎沒見一人掛念。這纔好了幾日,便掛念了?我還不知他爲人,就是那無事不登三寶殿的主兒。”
一面說着一面示意底下人將碗筷飯碟收了下去,然後方讓王仁進來。
果然,王仁過來寒暄幾句,便吞吞吐吐說明了來意,說是總是在賈府裡吃住終歸不好,想向鳳姐借些銀兩做些生意以供生活。
鳳姐知自己兄長是個不着掉,整日間不學無術爛賭爲樂,怎忽然轉了性兒要正經做人起來,必是有詐。於是不理,只問他到底怎麼?
王仁原本不肯說,無奈被逼的急了,方纔說出實情。原來他去賭坊,先是玩小的,有贏有輸倒也正常。
可那賭坊中人知他是賈府親戚,便設了個套兒,拿話激他,要他下注大的,保管他贏了一局便以後衣食無憂不用看他人臉色。王仁原來投奔妹子就有些不甘,經人這麼一激他便動了心。況他也是贏過的,想着再賭上最後一把,贏了就收手再不賭了。於是,王仁終究禁不住慫恿,向賭坊借了錢下了大注。
可那賭坊是什麼地方?之前讓你贏得那些蠅頭小利原是誘餌,他就是要你借錢下大之後讓你輸個血本無歸的。世人皆知這個理,卻總有王仁這等心存僥倖的人着這個道兒,所以賭坊纔會長盛不衰。
鳳姐聽罷,氣的渾身發抖,罵道:“賭坊什麼地方,吃人不吐骨頭的地方你也敢去!家裡沒油沒米你問我要倒也罷了。我那點子私房錢都貼補給你,你是我哥哥我心甘情願。如今欠了賭債還向我要,你倒有臉了!你道我在這裡日子過得好,是麼?”
一面罵着,一面眼中滾下淚來。
平兒一面寬慰鳳姐,一面向那王仁道:“這次也忒不像了。奶奶好歹是嫁了的閨女,能貼補你到幾時?”
王仁也覺臉上臊的緊,無奈賭坊給的期限已到最後,所以只得賠着笑臉道:“妹妹罵的是。是我一時鬼迷了心竅纔去賭的。只是,妹妹好歹再幫爲兄這一回……”
鳳姐抹了把眼淚,啐到他臉上,道:“想都別想!我的錢已全都給了你。雖說這府中暫且由我管着。莫說僅剩的那點錢剛被老爺給支走,便是有我作爲管事也該以身作則,不能給你。有本事借錢賭,沒本事還麼?男子漢大丈夫的問自己妹子借錢,不嫌臊得慌。”
王仁原本就覺自己仰仗着妹子過活丟人,聽她如此罵,又是當着原本自家丫鬟平兒的面,更覺面上無光,兼着賭坊催得緊,且今看她竟是不肯出手相助,腦筋一時轉不過彎來,一時氣不過就叫着鳳姐的名字便罵:“好你個王熙鳳,你嫁個好人家倒長本事了。有本事你再不回孃家去。說得倒好聽,以身作則。哼,你當我不知你拿着公家錢去放利麼。我問你借錢那是因爲你是我妹子。你當我在外借不着的麼?也罷,也罷!”
說着,一甩袖子一跺腳也不告辭跑了出去。
氣的鳳姐在屋子裡哆嗦,幾乎口不成語,指着門外罵道:“你,你……我有甚麼不敢回孃家。倒是你問我借錢還體面了不成?好的很,你去借便是。有本事就再不找我。”
一面罵着一面更是哭得傷心。平兒在旁又氣又急,一面寬慰鳳姐一面也掉着眼淚。
王仁聽見鳳姐在後頭哭,心裡更是煩躁,只覺她裝相太過了,心裡更是惱怒,腳下跑的更快了。
卻說王仁因爲世道艱難,原在家鄉日子過不下去,想着自家妹子嫁了好夫婿好人家,便投奔過來,以爲能有些好處。原日子雖說不是大富大貴,可鳳姐時不時的給錢給物,日子倒也過得有滋有味。
不料一時鬼迷心竅進了賭坊中了計欠下一屁股債,向自己妹子借錢竟是碰了個強硬的釘子。
又一時賭氣跑了出去,可出得門去方覺發愁,錢沒借到手,向賭坊怎樣也交不了差。可因剛拋了狠話下去,又抹不下面子回去求妹子,只好另想他法。最後也不知他用了什麼法子,終是藉着了錢還了賭坊的漏。卻跟鳳姐由此產生了嫌隙,日後引起另一番瓜葛,此是後話暫且不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