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場雨過,天氣越發的寒冷。放眼望去,園子裡原本的綠意盎然的花木上,如今全是枝條孤零零的立着,沒有一片葉子。甚是淒涼。
一大早,天氣竟是這樣肅殺深秋裡難得的晴朗。寶玉早早起來梳洗整齊,就先去賈母、王夫人處請安。然後便一溜兒的急着回園子玩耍。結果卻在二門外,被茗煙拉了,說是剛神武將軍馮紫英打發人來。原來,因近日秋雨連綿,難得的好天氣。馮紫英便邀了陳也俊,衛若蘭等幾個平日交好的友人,說是去郊外射圃騎馬打獵,然後再飲酒作樂,豈不快哉!
寶玉一聽,甚是歡喜。忙吩咐茗煙去備馬,自己便趕着回園子去換衣裳。襲人邊爲他換衣,邊不由嗔道:“這幾日天冷,這時候去郊外作什麼。仔細凍着了,老太太知道又要罵你。”寶玉笑道:“一會就去回老太太去。在家裡也悶了這麼些日子了。趁今兒天好,纔出去的。”說着,換了衣裳出來。
念樓瞅着寶玉這樣衣服短裝騎射打扮,看起來少了那些素日在脂粉堆裡打轉的脂粉氣,竟有了難得英武之感。襲人見他急着出去,忙喊住了他。從屋裡又那出一件大紅野鴨毛的披風,親自爲他穿上,方纔讓他走了。衆人看了,皆笑個不停。
見寶玉走了,衆人又笑了一會子,便各忙去了。念樓忙完,見無事,便告知了麝月去園子裡逛逛。麝月道:“你倒不怕冷,穿厚些,仔細凍着。”念樓轉回屋多穿了件襖子,便出去園子裡。
一路逛着。雖說連下幾場雨,且一層秋雨一層涼。今天卻是大好的陽光,連空氣裡都洋溢着暖意。晴朗的天氣,悠悠天際竟無一絲雲彩,只一色的清澈明淨。走過一個山門,卻是攏翠庵。擡目望去,大門緊掩。細聽,裡面透出細小響動聲。不時還有幾句輕聲慢語悠悠的傳出來。盡是寂寥。
恍恍惚惚,腳步卻不停留。發現自己竟到了花冢。看着往日的花樹盡皆凋零,只餘空枝冷條在風中瑟瑟抖動。陽光灑落枝頭,光禿禿的枝幹由此也披上了暖色莎衣。風過,揚起枯葉紛紛,念樓看着眼前風景,一時呆立。
花冢邊默默站着的一個身影。素衣薄衫,孤零零的望着面前一株株花木。風過,寒衣隨着風起,愈發顯得人消瘦。念樓沉吟片刻,終於笑着上前:“林姑娘怎麼在這裡。”
黛玉聽見有人說話,忙拭了眼角,轉過身來。念樓笑道:“天涼的緊,林姑娘怎麼站在風口上。”黛玉嘆了一聲,道:“看着天氣還好,就出來走走。不想,竟走到這裡了。”說着,不住連聲咳嗽起來。念樓忙上前一步,遞給黛玉一方帕子。黛玉忍着嗽意,擡頭瞧了念樓一眼,方接了。念樓見她因咳嗽難耐,臉色妍紅,不禁上前輕輕幫着順氣。
見止了嗽,念樓方慢慢道:“雖說今日日頭好些,風卻是仍有些涼。姑娘穿這麼單薄就出來,還站在這潮溼風口地裡。若給二爺知道,又是一番吵鬧。”黛玉只低頭不語,好半晌,方悠悠嘆道:“因是你我才說。看這光景,只怕辜負了你們素日待我的心。”念樓看着黛玉,一時無語,半晌道:“姑娘又胡說了。不是已經好些了麼。”黛玉微微笑道:“是好些了。”一語既了,再沒言語。念樓看着黛玉,心內百轉千回,奈何吐不出一句話來,最後也唯有嘆息一聲。
默然良久。在溫暖陽光下,稀疏花木間,念樓竟有絲絲寒意。便笑拉了黛玉,道:“林姑娘,這裡怪冷,我們回去,好不好。”黛玉笑點頭,隨着念樓去了。
半路上,卻見一個雪雁急急忙忙跑來,見了黛玉便道:“老太太打發人叫你過去呢,說是史大姑娘來了。紫鵑姐姐打發我來找姑娘。”黛玉點頭會意知道了,便辭了念樓,隨着雪雁去了。
念樓見黛玉去了,知道是湘雲來了,自己也越發沒意思起來。自己至今仍未見上這位“英豪闊大寬宏量”的小姐,雖然很是嚮往,卻總不是有機會的,不由又嘆息。躊躇一陣,竟不知到哪裡去。沒精打采的隨便走走。看着路邊孤木枯影,想着剛纔黛玉言語,心裡又暗暗發涼,便想着去瀟湘館去問紫鵑。不料半道上被一個小丫頭叫住,說是襲人姐姐叫她快回去。念樓聽了,不知叫她何事,卻也只好換了方向,慢悠悠的轉回怡紅院。
秋紋見回來,笑道:“剛襲人姐姐說史大姑娘來了,說不定會到這裡。你不是時常吵着要見見的麼。”念樓聽言,道:“她會過這裡來麼?寶玉現又不在。”秋紋笑道:“他不在,就不過來了麼。好歹也會過來看看襲人罷。”念樓不由奇道:“這是怎麼說。爲什麼單單過來看她。”襲人出來嗔道:“胡說。人傢什麼身份,我什麼身份,做什麼過來看我。”
“你什麼身份。我當你是嫂子的,怎麼就看你不得。”外面一個爽朗的聲音笑道。襲人忙迎上去道:“姑娘千萬別這麼說。我擔不起。”說着,打了簾子,讓衆人進屋。
念樓看去,只見一羣小姐丫鬟已經進了門來。放眼看去,有兩位年輕姑娘不認得。一個華服錦衣,眉眼大氣,就是剛纔說話的那個。念樓心知這就是湘雲了。另一個衣飾整齊,眉眼清秀,在她旁邊的,想必就是她的貼身丫鬟翠縷了。再看那一干人等,黛玉探春惜春自在其中。奇的是往日難得再到園裡來的寶釵也在其中,她的身邊站着的是香菱,不是鶯兒。看上去,香菱比上次看見時,更加的消瘦了,臉色蒼白的厲害。
進了屋,襲人便笑向湘雲道:“姑娘大喜了。”湘雲羞紅了臉,扭了頭去和寶釵說話。黛玉見了笑道:“雲兒害臊了。”寶釵笑道:“顰兒休要取笑,你看雲兒的臉。”黛玉聽了,便趕上去端着湘雲的臉仔仔細細的瞧了又瞧,方向衆人笑道:“你們看,好一個春水浸紅霞。罷了,今日就且饒過你。”
湘雲忙站起來向着黛玉作揖鞠躬道:“多謝姑娘饒過。改日定效犬馬之勞。”寶釵笑向黛玉道:“你看雲兒,還是這麼的喜歡玩笑。趕明兒到了婆家,還這麼着不成。”湘雲臉越發的紅了,手捏着衣角左右揉搓,半晌,方又羞又惱道:“剛還說寶姐姐好呢。這會兒也來取笑我。”衆人見她如此有趣,笑作一處。念樓看着湘雲,心想果真同書裡所寫一樣,這樣可愛大氣。不禁也微笑起來。
翠縷在旁笑道:“快別取笑我們姑娘了。三姑娘不也大喜了麼,我這裡先向姑娘道喜。”衆人聽了,笑聲漸消。念樓心裡不禁疑惑,看向探春。卻見她面上並無喜色,甚至念樓看到眼深處尚有一抹淡淡悲愁。見衆人沒了言語的看着她,探春笑道:“你們都看我作什麼。也要道喜麼,那麼我便接了,以後斷不許再笑了。”說的衆人都笑了起來,念樓卻看到黛玉臉色甚是哀憐,最終卻仍是笑了。
笑罷,湘雲方問:“寶玉什麼時候回來。”襲人道:“剛去不多時,說是出去郊外騎射,還要同他們喝酒後,方能回來罷。”寶釵聽了,問道:“他現在還是同那些人時常混在一處。”襲人嘆道:“可不是這麼着。”湘雲道:“你也時常勸說勸說。”襲人笑道:“你又不是不知他素日的性子。連老爺的話尚且不聽,何況我們。”
黛玉只笑不語。念樓看着衆人或言語說話或嬉笑玩鬧,忽然恍若在夢中的不真實。自己竟然是立在了大觀園,站在了這諸多紅樓女兒中,這麼近的觀察着她們音容笑貌,甚至還參與了她們的衣食住行,成了其中的一分子。想着自己現在是借了晴雯軀體,而她早已是芳魂不知去處,不禁又傷又嘆。
嘆息着擡頭,看見一個嬌小身影坐在其中,身着錦緞襖子,不是小姐常穿的那種桃紅柳綠的色彩,而是一襲深沉沉的藏青。她面無表情的的看着眼前。眼中無喜亦無悲,諸事彷彿皆與她無關。她是惜春,念樓認得。她是書中那個最終決絕的拋卻一切,甘願獨臥青燈古佛邊,執一卷經書悠然度餘年的賈府四小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