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說紫鵑聽了一衆僕婦丫頭說了迎春去了消息, 雖說口內訓斥一番,心中卻是早已信了八分。紅着眼圈進了屋,卻又瞧見念樓神情恍惚, 眼神竟是十分奇怪。似悲似哀, 似怒似責, 忽而又是一片迷惘, 竟是看的紫鵑一時心頭驚異, 不由問道:“你,怎麼了?”
卻說念樓沉浸在悲傷裡,忽聽一個聲音在耳邊想起, 此時卻也猛地回了心神,定了定神方道:“沒什麼。只是忽然想到二姑娘就這樣……”頓了頓, 卻沒再說出口。
紫鵑瞧念樓這個模樣, 心下大爲狐疑, 因素日並未聽說她同迎春關係交好,甚至二人只見過寥寥幾面而已, 如何今日聽聞卻這等表現?竟不似尋常的反應。說是悲傷又不是,卻也不是漠然。
轉念又想,罷了,管他如何表現呢,繞是自己初聞此事也是大爲驚異, 一時悲從中來呢。況且這丫頭素日心思細膩, 不定想到什麼, 生起了兔死狐悲之感。
嘆了一聲, 正要開口, 忽聽有小丫頭的聲音在外面道:“紫鵑姐姐在家麼?”
“在。”說着掀了簾子便出去了,卻是怡紅院有些面善的丫頭, 紫鵑笑問什麼事。
原來是黛玉和湘雲打發人回來說是中午不回來吃飯,讓她們自行吃了云云。紫鵑一一聽了,又問了幾句寶玉身子大好了沒有等等。那小丫頭一一答了,便告辭自回去了。不提。
且說紫鵑和念樓聽說黛玉不回來用飯,又因着心緒不佳,只草草吃了幾口便作罷。瞧着時值正午,用了飯略有些倦意。二人將事情一應拾掇妥當,便在屋子裡躺下了,閉目養神。只是翻來覆去如何也睡不着。卻也沒人願意說話,只是一味躺着,沉默。
陽光斜斜的照在簾子上,在簾子上形成奇特的光影。隨着微微的風,簾子輕擺,光影亦是上下跳躍着。念樓瞧着光影奇妙的轉動,耳邊是外面丫頭輕輕的腳步聲,忽遠忽近的說話聲,心中一時浮上迷茫。
這叫做“偷得浮生半日閒”?苦笑,怕是“偷得浮生暫忘愁”纔對。
這樣翻來覆去胡思亂想間,就不知過去了多少時光。只見日影光斑漸漸傾斜,傾斜。紫鵑早就起身在外間執起針線做起活計來了,念樓卻仍舊倦倦的不願起身。
卻忽然聽見外面吵吵嚷嚷,不覺心驚肉跳起來。不知怎的,如今竟是略有些煩亂,心便狂跳不已,唯恐又生起了什麼事端節外生枝。苦笑不已,這可真是多事之秋,不,多事之春纔是!猶豫着是否要起來,便聽見有個小丫頭大聲在外稟告道:“姐姐快去我們那裡把林姑娘請回來罷!”
聽見此言,念樓忙一骨碌爬了起來,汲着鞋子,隨意扒了扒頭髮,掀了簾子便出去了。
紫鵑已是在外面問那小丫頭了。
那小丫頭急急的解釋了好半日方纔解釋明白。
原來不知爲何,雖然上頭已是下了命令,迎春去了消息竟還是傳到了怡紅院。
這下便鬧大了。寶玉原來就有着一股癡性,對閨中女兒有着一種莫名的情感。況且是自己一同長大的姐姐。況且他原就病着。
如今,乍然從人口中說出迎春已去的噩耗,一時氣急攻心竟昏了過去。湘雲、襲人、麝月等一時竟是不知如何是好。
好在襲人最先回過神來,忙命人去請大夫。卻也不敢瞞着上頭,忙遣人去回了賈母王夫人等。
而黛玉乍然聽聞迎春已去的消息時,臉色已是乍變。不料寶玉猛然昏厥,又驚又唬,竟是淚流不止,開始咳嗽個不停。
那小丫頭過來請人時,賈母已經由幾個丫鬟攙着到了怡紅院,王夫人還有大夫也隨後即到了怡紅院。
賈母見了寶玉那個模樣哭個不停自是不說。哭了一陣,還不忘訓斥那個惹了大禍如今戰戰兢兢跪在底下的小丫頭。直要命人打她幾十板子賣到窯子裡去。唬的那丫頭泣不成聲的連連磕頭求饒。鴛鴦在旁軟語慰着,又說爲寶玉積德云云,方纔暫且饒了那丫頭,只等寶玉是否好轉再做定奪。
擡眼卻又瞧見黛玉哭的眼睛紅腫,咳嗽的竟上氣不接下氣。忙又罵那一干下人,哭道:“如今寶玉病了,你們還要怎麼樣?非得都病死了,才遂了你們的心麼?”
一面罵着一面又忙命人遣送黛玉回去,卻不料黛玉今日因哭的太過厲害,咳嗽的身子虛弱,竟已是一個人走不動道兒了。
而她卻有着潔癖,如今雖是虛弱的擡不起頭,卻仍是斷然不肯讓那些人碰她的身的。因此無法,只好命人來瀟湘館請人過去接她。
紫鵑聽了,忙命念樓在家等着,便急急的隨着那丫頭去怡紅院了。
念樓見紫鵑慌忙去了,心裡亦是十分忐忑難耐。卻強力靜下心神,出去命人準備熱水熱茶等一應瑣事,免得呆會紫鵑接黛玉回來再手忙腳亂的預備。
交代完這些事,念樓在屋子坐立不安,只好站起來回踱步,踱着卻忽然腳下一個踉蹌,原來不留神竟撞到了椅子上。平了平心神,念樓坐了下來,閉目冥想。
神思恍惚間,彷彿聽到誰又吟唱“莫道塵世多煩惱,煩惱多時緣自了……”歌聲渺渺茫茫,欲側耳細聽時,卻猛的一個激靈,原來念樓竟是不知不覺睡了過去。
正想起身遣人去問爲何還沒回來人,卻聽見外面一陣喧鬧:“林姑娘回來了。”念樓趕忙迎了出去。
出門去正好見着紫鵑攙着黛玉艱難的走了過來。
瞧見黛玉滿面淚痕,咳嗽連連,臉色竟是灰白一片,念樓不由呆愣恰裡,不覺時已是淚流滿面。紫鵑見念樓呆愣原地不知動彈,大聲急道:“ 你還在那看着,還不過來幫忙。”此時念樓才慌忙的去接着攙着黛玉,扶進屋內。
紫鵑將黛玉小心的扶在躺椅上,用帕子溼了溼早已預備下的熱水,擰的略幹,方小心的擦拭黛玉面上的淚痕。邊拭邊軟語道:“何苦來。如今纔剛好了,今兒又這樣。”
念樓在旁站着,一時竟手足無措腦中一片空白,不知該做什麼。只聽紫鵑輕柔低緩的聲音斷斷續續的道:“ ……你又不是不知,二爺素日和這些姊妹們親近,如今知曉二姑娘去了,一時氣急攻心才昏了過去。……你如此,若明兒他好了,自又一番鬧騰,何苦來呢……”
黛玉卻只是微微閉着眼睛,抽噎的說不出話來。
紫鵑輕柔的擦拭完黛玉的臉上淚痕和汗水後,將其扶起,順手塞了個枕頭墊在身後。方纔接過丫頭手中的碗,勸說着黛玉吃上一口。
念樓也跟着幫腔勸慰黛玉,百般哀求哄着,黛玉纔好不容易吃了一口,不妨神卻又‘哇’的一口吐了出來。再去勸說,黛玉卻是閉目只管搖頭,再不肯吃了。
念樓見狀,心知黛玉此時是真的無法進食,
紫鵑縱是心急如焚,卻也只好放棄了讓黛玉吃些東西的想法。將碗交給底下人,又讓念樓一同服侍黛玉睡下方罷。
見黛玉閉着眼睛躺在了牀上,紫鵑心知她體乏氣虛又咳嗽個不停,必是睡不安穩的。因此,只讓念樓先去歇了,自己守在黛玉牀邊照看。
念樓本是不願的,轉念卻又想着二人同時守着卻也無事,自己若先去睡了,好歹半夜時還可換了紫鵑去歇息。因此方纔去暫且歇了。
卻是翻來覆去的睡不着,好容易到了夜半,念樓起身到得屋內,沒有點燈,只留了一盞昏黃的燈火。而紫鵑就在那呆呆坐着,除了間或幫黛玉掖了掖被角,竟是一動也不動。
靜謐無聲,窗外寒風吹的苦竹沙沙作響,伴着斷斷續續的咳嗽聲,竟顯得悽苦異常。
聽聞有動靜,紫鵑忙回過頭來輕聲問是誰。見是念樓,一面作了個輕聲的手勢,一面向其點頭示意。
卻見念樓咬着嘴脣走到紫鵑身旁,不發一言便拉起了紫鵑。紫鵑正自奇怪着,未及反應念樓已是強推着她出門去了,一面推她一面口氣強硬道:“你去睡覺,我來。”
紫鵑自是不肯,卻不敵念樓強行的推力。因此便被念樓推出門去,硬逼着歇下了。
念樓獨自在屋子裡,瞧見突的爆了個燈花,尋了把銀剪剪了剪燈燭。瞧見黛玉面色不自然的潮紅,唯恐發燒,便把手捂的熱了,去試黛玉的額頭。還好,並未發熱,念樓深深的鬆了一口氣,方纔又在牀邊坐了下來。
剛剛坐下,卻見紫鵑掀了簾子又走了進來,原來紫鵑左思右想卻是心神不寧,如何也不是睡不着的。因此便又穿了衣裳進來守着。念樓見她進屋,心知再也勸她不行的 ,便起身搬了個椅子到牀邊,二人一同守在牀邊照看着黛玉。
一宿無話,不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