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說賈母、王夫人引領着甄寶玉剛進了園子, 還未進怡紅院。襲人等便聽聞消息迎了出來。還未開口,襲人便瞧見甄寶玉的面容,心中不由大爲驚異, 卻是面上不露半分, 只是向賈母、王夫人行禮。
賈母見了, 不免顫顫巍巍道:“你們都出來, 寶玉跟前誰服侍着?”
襲人笑道:“留了麝月在屋子裡呢。”
賈母點頭道:“這纔是。”襲人也上前攙着賈母, 一面軟語問着賈母可大好了,一面進了院子。
掀了簾子,進了屋, 甄寶玉便瞧見牀上躺着一位公子哥兒,與自己相同的面容, 卻是緊閉着雙眼, 面色灰白。
賈母和王夫人一瞧這光景, 眼淚又是嘩的流了一臉,心疼道:“如何比昨兒看着還不好?可醒過了?”
麝月早起了身行禮, 見問便答道:“剛醒了哄着吃了點子粥。”因見甄寶玉來親自拜訪,便問道:“剛躺下,可用喚他起來?”
賈母本想退卻,卻又因着甄寶玉拜訪,便點頭道:“喚罷!”
於是, 麝月上前輕輕喚道:“寶玉, 寶玉……”
好半日, 牀上的人才睜開了眼, 卻是眼珠轉也不轉的直愣愣瞧着帳子。
麝月又喚道:“你瞧誰看你來了。”
寶玉目光茫然的隨着麝月的手看向賈母、王夫人。卻在瞧見甄寶玉的一瞬間, 眼神陡的亮了起來,手猛的擡起指着他, 大叫着笑道:“我認識你!”
甄寶玉看他這樣,不由驚奇萬分,一時忘卻他的病情,脫口問道:“你怎麼認識我?”
寶玉道:“我在夢裡見過你。”
賈母、王夫人本來看着賈寶玉忽然目光清明,口齒清楚的說話,皆以爲他病情好轉已認得人了,不料卻仍是滿口胡言,不由又是心痛流淚。
這邊廂寶玉卻左右四顧,看見滿屋子的人,不由大叫大鬧着哭:“出去,都出去!我有話要告訴他!”
賈母忙怒斥道:“出去,趕緊都出去。”須臾間,屋內就只餘了賈母、王夫人、鴛鴦、襲人、麝月以及甄寶玉幾人。
不料寶玉仍是哭鬧不止,指着衆人叫道:“出去,都出去。”又指着甄寶玉道,“你別出去!”
賈母瞧着寶玉哭鬧不由心疼萬分,卻又捨不得離去。
甄寶玉看見賈母左右爲難,便朝賈母拜了拜,微笑道:“我忘記跟老祖宗說了,那道長除了跟我玉外,還要我託給公子一句話。卻又千萬的囑咐道:‘切莫給第二人知道’。”
賈母一聽事關寶玉的病情,便一面趕着讓衆人出去,一面向甄寶玉道:“既如此……那我們先出去。”又道,“有事莫忘了叫我們。”直看到甄寶玉含笑點頭,方纔由鴛鴦攙着出得門去。
衆人剛走,寶玉便朝甄寶玉伸手,道:“拿來吧!”
甄寶玉看着他的手,笑問道:“什麼?”
於是,寶玉便悄悄喚了甄寶玉到身邊,示意他低頭在其耳邊道:“我知道你爲了什麼來的。”
甄寶玉看着賈寶玉,不由有些好笑的問道:“爲了什麼?”寶玉認真道:“你有我的玉,是也不是?”
甄寶玉聽言,不由驚奇道:“你怎麼知道?”
寶玉得意笑道:“我做夢夢見有個道士告訴我的。”一面說着,手卻執意的伸着,“快些給我罷!”
甄寶玉心下暗忖,看來那道人果真是有些怪異之處。又看着賈寶玉同自己一模一樣的面容,心裡一動,卻是從懷裡取出一件物什便丟給了寶玉,卻是那塊丟失已久的玉石。
甄寶玉本以爲寶玉見他面便說要玉石,定是十分寶貝它的了。只見他接了玉石,卻也不戴,只是不以爲意的隨手扔在了牀裡。甄寶玉本想張口問,話到了嘴邊卻是:“那道人卻還要我帶給你一句話。”
寶玉擡頭笑看着甄寶玉問道:“什麼?”
甄寶玉看着寶玉清明的眸子、含笑的面容——分明是清醒的模樣,哪裡像是病的腦袋都不清楚了?!——卻仍是附耳向寶玉說了一句話。
說了便退後了幾步,悄眼觀察寶玉神色。
卻只見寶玉聽了,低頭細細思索,呆愣了好半晌,再擡頭時面上表情卻是似哭似笑。又好半日,忽然仰頭哈哈大笑起來。
甄寶玉不免有些狐疑問道:“你知道他要我帶話是什麼意思?”
寶玉卻笑道:“什麼意思有甚麼要緊?不過是些俗話罷了!”
甄寶玉左思右想卻不明白,只好作罷!
二人又說了些話,不免都有些相見恨晚之嫌。原來,雖寶玉最是厭惡沽名釣譽之徒,卻和這甄家寶玉性情相投。因着甄寶玉雖是來上京趕考,卻並非因着喜好讀書,只是因爲孝道和責任,爲了達成父母的心願方纔來的。
因此二人侃侃而談,直到賈母等人在外等的心焦難耐,由人攙着來問,才暫時停了話頭,向賈母行禮。
卻說賈母本還擔心自己孫兒和甄寶玉會幾言不合鬧的不愉快,進了屋才發現二人竟是相談甚歡,頗有互爲知己之意。且看寶玉神色好轉了許多,面色也是變得開始紅潤。
最令賈母欣慰的卻是經過甄寶玉同自己孫兒的一番談話後,寶玉頭腦竟不復迷糊已然清明起來,病竟似已好了大半。這才漸漸放下了心,賈母、王夫人兼着襲人、麝月等皆欣喜異常!
由此,賈府中人無不視甄寶玉爲府中貴客,不提。
而寶玉兼着飲食藥物的調養,竟是漸漸好了起來。衆人這纔將懸在心口的一塊石頭放了下來。看着寶玉一日好過一日,賈母心中自是十分歡喜。而襲人卻是心中暗暗擔憂。
原來這寶玉此次大病初癒,竟似頓悟了的道人。雖說他仍舊同以往一樣,日日早起請安,日日尋了黛玉、湘雲吃酒玩樂。
但襲人總覺有什麼不同了。原來以往若是諸位姐妹說話玩笑,他定是死皮賴臉的湊上去黏在那裡。現在卻不知爲何,看到姐妹們在一處玩笑,他竟自覺不自覺的遠遠的離去,自執了書去看。襲人偶然收拾書桌時,竟看到他在讀的是《般若經》。假裝不經意問起,寶玉卻微微一笑:“左右無事閒翻罷了!”顯是無心再提。
且說因着寶玉因及傷感忽然染病,而黛玉亦是驚憂交加的病了。紫鵑、念樓二人暫時卻也不好提趁着探春遠嫁之事離開大觀園、離開賈府之事。因此也就暫時按下不提。
再說這日剛剛過了晌,黛玉午休剛剛歇下。卻聽到有人輕敲窗子。念樓忙起身出去探看,原來卻是探春。忙笑着讓進了屋,道:“姑娘今兒怎麼有空來?”
只見探春面容略嫌憔悴,笑了笑道:“怎不見紫鵑?”
故念樓讓探春先吃杯茶,自出去尋了紫鵑,才一道進了房。
三人又吃了幾杯茶,探春才慢慢放下茶盞。起身走到窗外門口,看四處無人,方慢慢回頭,道:“燕窩之事,在二奶奶和我一起小心探問下,現已有了說法。”
紫鵑、念樓原並未料到探春前來是爲此事而來,因此乍聽此言,不由皆是心神一蕩,忙站了起來,壓着聲音急問道:“怎麼講?可抓着那個該殺千刀的惡毒之人了?!”
見她二人着急,探春輕抿了抿脣,又輕輕的執起杯子飲了一口茶,半日方道:“雖是寶姑娘讓送的。經我和二奶奶好一番盤問,這纔有了結果。”一面說着,一面擡眼瞧着二人焦急的神色,神色肅穆道:“原來燕窩寶姑娘家裡沒了,卻又允諾了你們姑娘。於是便給了些銀錢給個婆子,讓她尋個好的藥材鋪買些上好的燕窩。卻不想那婆子素日是個混賬人,貪圖那幾個銀子,竟不知道從哪裡弄來了這燕窩。如今被我們查探出來,二奶奶已命人打了她幾十板子,又尋了個藉口送到官府懲治。想那官府是什麼地方?——所以,也算是給你們姑娘出了氣!”
聽到這番言辭,念樓不免心生疑惑,正想開口說話。
只聽紫鵑已開口道:“給小姐吃的也敢用有毒的麼?那婆子膽子也未免忒大了點!不會……另有隱情罷?!”念樓心中不由暗叫,紫鵑素來心細如髮,今兒是怎麼了?雖這番說辭確實有些敷衍,疑雲重重。只是這麼一問,探春只怕會惱羞成怒,拂袖而去。
果不其然,話音這才落地,探春便面色一沉,將手中杯盞重重的往桌上一放,惱怒的滿面緋紅,冷笑道:“這話說的倒好!原是我和二奶奶辦事不利罷了!”
紫鵑見她如此,少不得斂眉強笑着開口分辨道:“不敢!姑娘言重了!我只是有些事想不明白,心裡有些疑慮罷了!”
探春聽紫鵑如此伏小說話,便嘆了口氣道:“誰活着又是事事明白的?還不都是難得糊塗罷了!”
紫鵑冷笑,道:“既如此說,便是明白也要糊塗了。姑娘說的真是對極,我今兒倒明白了這個理……”
念樓聽着聽着便覺不對,猛的拉了紫鵑衣袖。紫鵑看了念樓一眼,見她輕輕搖頭,便死死的咬着脣後退了幾步。
不料探春早已聽了個清清楚楚,忽的站起來,冷冷道:“我素日看你是個明白人,竟是我看錯了!”一面說一面甩了袖子便要走,走至門口也不回頭,只道:“總之我在這園子裡也呆不了幾日!”說着語氣竟有些哽咽,頓了頓,撂下一句“便是告訴老祖宗和太太,我也是這般說!”便摔了簾子走了。隔着簾子,念樓隱約看見她擡起胳膊擦拭什麼。回頭卻又見紫鵑仍舊立在那兒狠命的咬着脣,眼淚在眼眶中將滴未滴,看的人好不心酸。
念樓想到如今黛玉竟連素日良善的探春都脫手不管,不由心內愈加酸楚。長長的嘆了一口氣,心內濁氣方纔去了些許。而紫鵑呆呆立了好半日,方有些氣力走動過去坐下,閉着眼睛,面色慘白!
念樓看她如此,心內更是抑鬱難忍。只是如今紫鵑行事已亂了分寸,自己少不得強打起精神來應付接下來的種種事態。
二人皆是心知肚明,素日探春是個再知曉事理行事幹脆明白的人。今日她一反常態,必是有難言之隱。
只是,不知是何難言之隱,竟讓這素日行事細緻不落把柄的探春出面來開脫遮掩。念樓思來想去不得其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