卻說惜春猛地打開了門, 出來時臉色煞白、兩眼通紅,竟是也怒了,道:“自家的事何苦牽扯到別人?又有別人什麼事?你道這府中明裡暗裡的齷齪事還少麼, 現在倒還有精神去怪罪胖人?早不見你這般體貼爲我想着, 現在又做什麼假惺惺的臉面?”又道, “這府, 終歸我是要離了的, 只是遲早的事。早離了,也早落得乾淨。”
惜春此番話一出,圍觀衆人一時是驚奇萬分, 表情各異的面面相覷。
念樓一向是對惜春印象不深。只知是個體量尚幼、薄有才氣的小姐。當日攆入畫出府時不管不顧往日情分的的冷心冷面的作風,倒是實在讓人心寒的緊。故此, 念樓來到這府裡後, 對她也是有些不夠親近。
只是, 今日今時聽了這番話,心雖是有些沉了下去, 卻也暗暗讚了一聲。惜春此時維護智能兒時倒顯出些果敢來。
念樓心內思忖,既惜春這等維護她,想必她也是有些過人之處,不像書中描寫那般不堪罷?!卻又感嘆惜春那句“你道這府中明裡暗裡的齷齪事還少麼”,不由低聲喃喃:“這東府裡也就門口那對石獅子乾淨!”
說完立時意識到此言不對, 趕緊擡頭, 卻只寶玉正呆呆的望着自己, 眼裡滿是詫異。而黛玉正咬脣出神, 沒注意到這邊。
忙轉頭將注意力轉移到惜春等人身上。
卻正瞧見王夫人上前幾步, 原來她聽了這等話,心裡卻也是懊惱的緊, 面上卻不露半分,卻也不好就此摔袖走人,如此也少不得上前罵道:“你這孩子說的是什麼話?身體髮膚就能這樣隨意糟踐的麼?你素日孝順,如何今日就糊塗了!老祖宗如今病着,你在這裡鬧鬧也就罷了。若是傳到她老人家耳朵裡那還了得?你這孩子還是趁早收了這個主意罷!”
尤氏聽了惜春這番話,臉上一時紅一陣白一陣,面上一時掛不住,氣的好半日說不出話來,好容易順了氣來,哭着拉了王夫人的手,道:“你瞧瞧,你瞧瞧。我是前世造了什麼孽啊,如今竟這樣糟踐我。”又向惜春罵道,“你倒是說說,在這府裡怎麼就辱沒了你了?”
邢夫人也是上前又是罵惜春不知好歹是非不分,又是軟語寬慰尤氏。一時亂成一團,鬧騰的不可開交。
惜春卻只是肅然站立,冷冷的看着衆人,一言不發。只那眼裡時不時的泛着晶瑩的光。
讓念樓驚奇的卻是鳳姐、平兒主僕,此時這等情況卻不似往日那般熱絡,而今卻也也只是冷冷的做壁上觀。
尚未來得及細細思量,便聽一個顫巍巍的聲音由遠處傳來:“哪個不爭氣的要出家。今兒我非打斷她的腿不可!”卻是賈母不知從何處得知了消息,竟是病着也趕了過來。
衆人見賈母到來,也是忙暫且斷了哭鬧。尤氏忙擦了眼淚,趕出去迎了上去,衆人除了寶黛二玉和鳳姐平兒主僕外,也都是緊隨其後。
尤氏等一面擁着賈母,一面哭訴到了院子裡。
念樓冷眼看去,卻是獨獨不見惜春蹤影。再仔細端詳,卻是不知何時她竟已是跪下,朝着賈母到來的方向,狠狠的叩了下去。
偶然聽聞惜春鬧着要出家的消息時,賈母本是怒火中燒,氣的渾身顫抖,故不顧自己報病在身逼着鴛鴦攙着自己過來。
不料剛到院裡看到披頭散髮滿面淚痕的惜春,自己最小的孫女兒在這大冷的天氣裡,穿着單薄衣裳正悽悽楚楚的跪在地上,額頭上還有着隱約的血跡。這怒火瞬間便熄了下去,一時又是心疼又是惱怒又是心酸的,又是罵衆人怎不爲其包紮就這樣任其跪着,若是有了好歹拿你們是問。忽而又長嘆一聲,哭道:“我這是上輩子造了什麼孽啊……”
衆人見賈母情緒激動,忙攙着坐了下來。
惜春看見自己祖母到來,竟是一言不發,一直朝着賈母方向拜去。賈母看的心疼不已,衆人忙去攙惜春起來。不料惜春竟是抵死不從,只跪着哭道:“老祖宗,您就依了我罷!我是不起來的。”
賈母哭道:“你這孩子……如何就不聽勸呢?放着好好的侯府小姐不做,你,你……”說着又道,“若是有誰欺負了你去,你只管告訴我,我爲你做主。改明兒,爲你尋個好人家,更是享不盡的富貴。何苦受那小蹄子的蠱惑,要出……出家遭罪……”
惜春只管低頭落淚,口內卻只喃喃:“我自小沒求過老祖宗,老祖宗就依了我罷。”一面說一面狠狠磕頭。卻見那青石地板上竟也染了斑斑血跡,看着悲慘不已,衆人皆黯然落淚。
念樓緊握拳頭,恨不得衝出去說話,卻是忍了又忍方頓了心境。轉首看黛玉,竟是滲透到了骨子裡的哀愁。正要拉她回去,卻看一旁立了許久卻一言不發的寶玉上前幾步,便止了行動,看他做甚。
只見他笑向賈母道:“老祖宗還不快依了她。”
賈母聽言,只閉着眼落淚,卻是隻哭不語。
半晌,寶玉嘆了一聲,無奈苦笑道:“依我看,不若依了四妹妹。我頭裡也聽人說過,人活着總有那麼一兩件事是自己寧可舍了性命也要追求的。”說這話時,低眉順眼,念樓卻總覺他眼神若有若無的在瞄向這方向。偷眼看向黛玉,卻是面色莊凝,滿眼哀愁,讓人看不出更多的端倪。
寶玉頓了頓,又接着說道,“若是今兒不聽了四妹妹的,只怕她也是寧死也不起來的。”
鳳姐此時也流淚向賈母道:“老祖宗,您瞧着四丫頭這樣您也難受,我們瞧着也心疼。寶玉說的是,您就依了她罷!否則,尚不知要鬧到什麼時候呢。”
尤氏此時也向惜春哭罵道:“你這個不孝的孩兒啊,你、你,你都不爲你父母祖宗想想……你,你一個千金小姐,今兒削髮出家倒落得乾淨,可讓我們怎麼活?”看着惜春額頭血跡卻又是心下不忍,哭道:“罷了,罷了!我也不管了……”說着竟辭了衆人,一路拭着淚離開了。
賈母聽寶玉如此說,又見尤氏也心灰離去,更加惜春心意已決,自己的心少不得也灰了大半,便開口向仍舊跪着的惜春道:“你……你再好好考慮幾日罷!莫要只慮着自己,也想想我們衆人……”
說着,也便由衆人簇擁攙扶着回去了。
由此,惜春落髮一事竟是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幾日後賈母派人來探其口風,仍舊是堅持決絕的要出家。無奈,只好選了個吉日,送了惜春過去素日與府上交好的庵裡,好生交代了衆尼姑一番,方纔放心將其放在那裡。此是後話,暫且不提,
卻說惜春此時聽賈母這個話,竟是鬆了口風,不由大喜,忙不迭的磕頭謝過,直到賈母一行人漸行漸遠,方緩緩起身拍了拍衣裳的塵土。
猛然間卻見寶玉、黛玉以及念樓仍舊站在原地遠遠的看着。
看見惜春看自己,寶玉忙上前笑道:“四妹妹,如今你可是遂了心願,可要怎麼謝我!”
惜春朝他深深的行了一禮,淡淡道:“如此 ,謝過寶哥哥了。”說罷,便欲轉身回房。
寶玉見惜春如此冷淡,面上不由有些訕訕。
卻見惜春行了兩步,忽而回頭問道:“剛你說你聽人說‘人活着總有那麼一兩件事是自己寧可舍了性命也要追求的’,這話是從何處聽來,竟是再有理不過了!你這樣說,莫不是你已尋到你寧可舍了性命也要追求的事了?若果如此的話,你可有膽量如我一般堅持?”說罷也不容寶玉回答,便已闔上門,閉門謝客了。
只留下寶玉一人呆呆立着,思索惜春的話:“自己是否真的已經尋到了自己捨棄性命也要守護的東西?若是自己果然尋到的話,是否能如惜春一般堅持,是否能如她一般決絕,是否能?”
這般不停追問着自己,最終面上露出一個笑容,心內已有了答案。此時方想起了黛玉還在旁邊,忙回頭張望卻是一片白晃晃的陽光耀眼。
原來在寶玉低頭深深思索的時刻,念樓陪同黛玉早已離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