忽聽外面有人道:“平兒姑娘和鴛鴦姑娘來了。”襲人等聽報,連忙笑着起身,迎了出去。寶玉聽見也站了起來。黛釵雲三人也都笑着看向門口。
只見小丫頭打了簾子,鴛鴦、平兒款款的走了進來。身後各跟着一個小丫頭,手裡提着食盒。襲人早命人接了食盒放在桌上。鴛鴦笑道:“你們在這裡吃什麼?加我們一分子,如何?”寶玉一聽,心裡歡喜。忙命人添加椅子、碟箸,一面忙一面笑道:“正好說着人少,不得趣兒。可巧你們就來了。”平兒因推鴛鴦道:“就你嘴饞!”又向衆人笑道:“我們這就走的。原是老太太和我們奶奶,惟恐你們吃的不好,特特讓我們送幾樣你們愛吃的點心過來。”鴛鴦道:“這是怎麼說。莫說我們帶了吃食來。便是不帶,還不讓我們吃上幾杯酒不成。”
寶玉忙道:“二位姐姐快坐下。我們一起吃酒,不拘規矩禮數,豈不比那邊熱鬧有趣。”襲人拉了鴛鴦手,道:“手這麼涼。”又向二人道:“你們趕緊坐下吃幾杯酒,暖暖身子。”二人因讓了一番,方坐了。
念樓看着平兒比上次見時,顯得消瘦了些,腰間鼓鼓囊囊的,因又想起書裡說那是大把的鑰匙,不由對她心生讚歎之意。想着坐到她邊上,卻又念着香菱,終是沒動。
因添了二人,桌上一時愈發的熱鬧起來。衆人說笑吃酒了一回。黛玉問平兒道:“前兒聽說鳳姐姐(二奶奶?)身子不好,如今可好了?”平兒道:“已沒什麼。代奶奶謝過林姑娘。”寶玉聽了奇道:“姐姐身上不好?爲什麼我不知道。”湘雲笑道:“誰知你整日忙些什麼。比如今日,我若不等你這許久,不也見不到你。”寶玉擡眼看見黛玉不知何時又拿了酒盞吃酒,便奪了過來,自飲了。順手搛了一樣素淨熱菜放在黛玉碟裡。
寶釵看着,忽見念樓和香菱說笑吃酒,便道:“你也別吃這麼多酒。”香菱聽了,點頭道:“也沒吃就杯。”寶釵點頭笑:“原該如此。”秋紋看見鴛鴦,笑道:“你在這裡吃酒。老太太那裡不妨事?”鴛鴦笑道:“怎麼?吃你幾杯酒就想攆我們不成。”說着拉了平兒道:“走罷。別在這裡惹人厭煩!”襲人笑道:“看說的什麼話!你說說,這裡誰厭煩你了。”鴛鴦笑道:“原也沒人敢!倒是我們自己厭煩自己,還不成麼!”衆人笑了一回。
鴛鴦因站起來說道:“吃了幾杯酒,我們也該走了。”平兒也站起來笑道:“正是這話。”湘雲聽說,道:“姐姐且等等。我同你們一起過去前面。”寶玉聽了,忙站起來道:“過一會子再走也不遲。”鴛鴦道:“你又不是不知。若再不回去,一會就會打發人來喊的。”寶釵等也都站了起來笑稱是。寶玉向湘雲道:“她們走也罷了。爲何你也急急的走。”湘雲笑道:“原也晚了。明日還要早起家去。”黛玉拉湘雲道:“你且等我一等。一會子我們一起,不好麼。”湘雲見寶玉面有悶色,因道:“也好。”
衆人送了鴛鴦和平兒自去了。復又坐了下來。又說笑一回,吃飯一回。飯畢,小丫頭早已捧上五彩描金提樑壺,因人多,茶碗素日又給打了幾隻,故備了兩樣茶碗。襲人見了微皺了眉,卻沒言語。親自將茶水注入碗中,送上去。念樓看去,寶玉寶釵是官窯鬥彩梅雀紋蓋碗,黛玉湘雲則是定窯青白瓷描蓮白蓋碗。寶玉見了笑向湘雲道:“你那個杯子我看着好,我們換換,如何?”湘雲道:“平日吃茶也沒見你計較這個。今日倒是奇了。”雖這麼說,仍是將杯換了給他。
寶玉捧着杯碗,吃了一口便看着黛玉笑。黛玉不理會,只回頭和寶釵說話。寶釵心裡明白,只不做聲,也與黛玉說笑。
一時又坐了一會,黛玉起身告辭。湘雲寶釵亦起身告辭。寶玉見天色實是晚了,便沒再挽留,打發人在前頭點燈探路。到院中向湘雲道:“明日你回去,什麼時候得空再過來瞧瞧我們。”湘雲連連答應。又見湘雲有翠縷跟着,寶釵有香菱跟着,黛玉卻只孤零零一個,不由道:“今兒紫鵑倒忘你了。”黛玉笑道:“倒不是她。原是我特特告訴她不許打發人跟來的。”寶玉便命人將那件俄羅斯孔雀毛大氅親自給她披上。回頭又命念樓送黛玉親送回去瀟湘館。方放她去了。
送了黛玉回來,念樓卸了殘妝,便躺下歇了。卻不困,閉着眼睛想。以往自己癡迷紅樓,一直嚮往着在大觀園中,與她們清淨高潔女兒一起,把酒言歡,吟詩作對。卻從不曾想,自己若真的到了這裡又當如何。當日之時,哪又料想到自己竟真的跌進夢中。最初新奇已然過去,只不明一點。若真真上天眷顧,成全小女子微薄心願。卻爲何不是夢到那盛極一時的紅樓前半部。那樣,自己尚可安然立在一旁,便是邊上研墨也是甘願的。而不是像現在,竟跌入了晴雯身體,更是跌進這即將分崩離析的後半部分。難道是讓自己眼睜睜看着這一切的發生,卻是無可奈何的無能爲力麼?
思來想去,卻探不出自己跌進這後部的原由。既探不出究竟,索性不再思索,只閉着眼睛睡了。管這許多做甚,且過一時算一時罷。只管自己莫要惹禍上身才是。便是夢,也想安然的做完它。
第二日起來梳洗。吃了飯忙了該忙的,便又空閒了下來。看着一時理應無事找自己,便又去園子裡逛。秋紋見她加衣裳,便道:“你現在加衣裳作什麼。別是又要逛去罷。”念樓笑道:“我前幾日瞧着有幾株梅花有了骨朵兒,今兒再去瞧瞧花開了沒有。”秋紋向衆人笑道:“你們瞧,五兒如今也成癡魔了!”又道:“這個季節天寒地凍,有什麼可瞧的。你倒不怕冷,每日只往園裡逛。”念樓笑道:“左右無事。再者說,上天分了四季,自然各有各的好處,各季有各的可瞧之處。只你不懂罷了!”秋紋冷笑道:“我們原是俗人,自是不懂。”念樓笑道:“這話是怎麼說。只你不喜看這個,怎麼又跟俗雅扯上關係了。”秋紋等聽了都笑了起來。念樓也不再理會,自換了衣裳出了院門。
擡頭看看天,有些陰沉。想了一想,便擡腳往瀟湘館去了。誰知趕進院門,便瞧見紫鵑在招呼小丫頭給鸚鵡餵食。念樓笑道:“這鸚鵡叫什麼名字。”紫鵑擡頭見是念樓,便笑道:“哪給它取什麼名兒呢。我們每日想着什麼就叫它什麼。總是混叫罷了。”又想起什麼,笑道:“依我說,若取名兒,它不叫胡言也當叫亂語。誰讓它被人教每日只管胡說。”念樓笑道:“亂語好。只不如叫‘語亂’別緻。”紫鵑笑道:“不論是‘亂語’還是‘語亂’,只一鳥兒罷了。等我回了姑娘,姑娘說那個好,就叫那個。”
“‘城上風光鶯語亂’!就叫‘語亂’罷。”聽見聲音,念樓忙回頭,見是黛玉斜倚着竹簾笑着說話。念樓笑道:“林姑娘好。”黛玉笑着點頭,又道:“五兒念過書?”念樓道:“以前在家裡時讀過一些。”黛玉便問:“平日喜歡讀什麼書。”紫鵑笑道:“一聽說書,姑娘就有了興致。”念樓低頭想了一想,便擡頭據實以告:“《紅樓夢》!”
紫鵑笑道:“喲!這是什麼書?我們姑娘書也不少。平日也說過一些。我竟從未聽過這個名。”又問黛玉道:“姑娘可曾聽過?”黛玉道:“倒也不曾。”因問“什麼書,好不好。”念樓笑道:“我覺着好。”一語未了,便聽有人在院外問道:“五兒姐姐在這裡麼?”念樓忙應道:“我在這裡。”因問什麼事。那丫頭見了念樓,便笑道:“姐姐讓我好找。襲人姐姐讓我叫你回去,說是外面有人找。”念樓心裡納悶,卻仍是辭了黛玉紫鵑,匆匆回了怡紅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