決心已下,事不宜遲,與其等着李媽媽找上門來,不如自己前去找她。我是個乾淨果斷的人,既然認定了,剩下的事情便簡單了許多。環視着我房中的每一點一滴,之前是多麼希望能逃離此處,眼下就要離開卻有些許的不捨得。
踩着軟緞的杏色繡花鞋,背後垂着一把油黑的髮絲,不曾簪花,亦沒有任何髮飾,素面朝天的臉甚至沒有勾畫眉毛。這司樂塾的溝溝坎坎,亭臺樓宇,雕廊畫壁,花草樹木,那一樣是我不熟悉的呢?
想着那個初到這裡的時光,這些時日雖不長,卻滿是荊棘和苦難,而我終是熬了過來,且保全了自身的清白,終究不負清遠對我的厚愛,能給他一個乾淨純粹的我,真好啊。
不遠的將來,我甚至能以堂堂正正的身份再回董宅,想着那些狗眼看人低的小人一定大爲吃驚,想想就痛快。人逢喜事精神爽,就連步伐也顯得輕快。
見了李媽媽輕輕俯下身子道:“媽媽,女兒有話要說。”
她三指掐着額頭,眼皮擡了擡,看了我眉頭更皺了“我還活着呢!你可倒好,先穿起孝了。”
她這是嫌棄我穿的肅雅,向來青樓中人不都是脂粉堆裡的麼,這司樂塾就更是奼紫嫣紅的所在,不去理會她道“媽媽,女兒今日是有事求媽媽。”
“什麼??”她拉長聲音道,不耐煩了。
“求媽媽替白兒回靖王爺他老人家的意思,就說女兒願做靖王爺的義女,與美人姐姐一同服侍左右。”低垂的眼簾沒有一絲變化,平緩而又充滿力量。
“哦??你可是想通了?”她倒不曾阻攔,似乎就盼着我說出這一句一樣“那一日我就覺得你武斷,多好的前程啊,想通了就好,你們還是太過年輕了。李成,你親自去給靖王府回話。就說老婦人不日就把白兒送過去。”李成應了吩咐後出去了。
她飲了口茶水,放下青瓷蓋碗,看着我道“你啊,是這司樂塾裡最不好管教的,你可知道?”
我低了頭,偷偷地抿嘴一笑“讓媽媽費心了。”
她擺擺手“自我生下來,便是在司樂塾的,形形色色的人見了太多,看人最是準成了。你雖然年輕,但我瞧着你啊”說着再次拿目光掃向我“有顆七竅玲瓏心。將來必然是做大事的。”
我坦然失笑道“媽媽,您謬讚了。我哪裡有什麼玲瓏心?不過是些婦孺的心思罷了。”語罷便告了安。
走出她的房間,我似乎聽到她對隨身的婆子道“這樣的人兒,非要以天下養啊。哎呦,我的頭啊......”
心裡暗笑她的做作,如今看我去了靖王府,八成也是想着在臨行前討好我,做出這樣的腔調來,所以並不十分上心。
三日之內,我收拾好了自己一應的行囊物品,多餘的我一概沒帶走,只是帶了自己隨身之物和董府裡帶來的物件,司樂塾裡的衣物首飾一概放在原處,踏出房門,回首的一瞬間滿心的感慨,終於走出這裡了。
與相好的姐妹到了珍重,至伙房去找孫婆婆,見面後當然是滿
心的不捨,她老淚縱橫道:“我是真不捨得你們這些花骨朵,但你今日所去是靖王府,這些年去處再好的丫頭總也比不過你的,因此倒也是替你們高興的。
我這個粗使的老婆子再也不能管什麼用了,往後只能期盼着你們個個都是好的,安安生生的過日子就好。”說完老淚止不住的淌着。
“婆婆,您自己珍重啊,這一對藏銀鐲子,權當是我的一點心意,以後想我了您就看看它。”言語間已然將一個用帕子包好的布包袱塞到她的手裡。“這裡還有一封信箋,這司樂塾我唯一信得過的便是婆婆您了,還得煩您將此信送到金陵城東面的齊家醫館,勞您等我啓程後即刻爲我送到啊,白兒全指望婆婆了。”說完我與她抱頭哀傷了一會,別過頭去含淚走出司樂塾。
靖王府派來的四人軟轎已候了多時,一路上無話。靖王爺在金陵臨時的府邸在城西南角的一座宅子裡,想必是金陵縣官給備下的,饒是這樣也已經氣派的很。
宅子的正門是掛刀的官爺,兩人一組,每班兩組分庭而立,讓往來的百姓忍不住小聲的嘀咕着。都知道是京裡來了大官住在這宅子裡。
報了名號後,等着官爺通傳,大約一盞茶的時候,一個短衣襟打扮的男子一路小跑着出來道:“姑娘,請隨我進去吧,王爺有事,讓小的先安頓您住下。”轉臉對當值的官差道“帶着李媽媽至正房去見王爺。李媽媽,您老人家隨他去就是。”
“哎哎,好好好,有勞官爺了。”李媽媽巴巴的樂的口水橫飛,短短數日,她司樂塾出了兩名送進王府的姑娘,怎能不樂,這可不單單是贖身的銀錢高的緣故,更深一層是能與王府攀上關係,今後能多照看她的買賣生意纔是正理呢。
這座宅子在外看已是不小了,內裡其實更別有一番洞天,這是一座較寬敞的三進院落,由正門進來繞過正房經西面園子山門進入第二層院子,這裡有一個小小的花園,奇石怪洞,遍植樹木,只是現下還未真正入春,雖是在二月末了卻不見一點翠綠,若是趕上好時節這裡必然奇花漫天,滿眼蔥蘢。
由花園中間的沙石小路走到第三層院子的山門,這第三層院落分東跨院和西跨院。男子引了我進入東跨院,到東廂房門口止住了腳步,示意奴婦開啓房門,“小姐,這是我們王爺命人收拾好的,便請您委屈些,來日回了京中宅子再好好安頓小姐。”
“多謝王爺厚愛。”我微微施禮。
“小姐,這可使不得,我們王爺說了,午時請小姐至正房敬茶,今後小姐便就是奴才們正經的主子了。這是浣月,這是莫影,今後由她二人服侍小姐。”
他身後站着的兩個約摸十八九的姑娘一高一矮,分別向我施禮道“小人莫影,小人幻月,拜見小姐。”莫影略高些,幻月略豐腴些,揚手示意她們無需多禮。
男子繼續道“我是王爺身邊多年的奴才,小姐喚我莫才就是。今後小姐在府裡一應事物都可以喚奴才來吩咐,這些下人不得體了,小姐亦可以喚了我來教訓。”
“代我
謝過王爺。”
“小姐這邊先整頓歇息吧,奴才告退。”說着莫才已然告了禮退了出去。
我落座後,細細打量着莫影和幻月,莫影身材纖纖,舉止輕巧,甚是麻利,只是眉宇間透着一股我從未見過的女子神情,一條烏黑的大辮子垂至腰間,面色呆滯,毫無聲色,讓人看着不想親近。幻月卻正好反之,忙亂間竟然哼着小曲,看那架勢就知道是慣會幹活的尋常丫頭。
院子裡還有幾個灑掃的婦人,想着清遠不多時便會派人來接我出去,因此對她二人道:“那些行禮物件胡亂放着就是了。”
幻月道:“小姐,您儘管坐着就是,這些小事我兩人一刻便收拾妥妥當當的了。呵呵呵”說完是銀鈴般的笑聲。
我也不再多說什麼,片刻一個老婆子端着一沓新衣服進來了,我仔細一看內至肚兜外至斗篷,上至髮飾下至繡鞋樣樣俱全,且都是上等的東西。想來是王爺爲我備下的,不由得心生感激。
“小姐,已在東屋暖閣呢給您備着沐浴更衣了,等下請兩位姑娘服侍您沐浴即可。”
“好,我知道了,你退去吧。”
說話間,我在幻月及莫影的攙扶下進入東屋內,百福繡紋的屏風後,她二人伺候我一層層退去了服飾,內室四角擱置四桶木炭,噼噼啪啪的燃着,木盆中先前放入的各式乾花現下已是香氣嫋嫋,薰得人飄飄然,被熱氣一蒸,微微汗意滲出額頭,幻月舀水爲我淨面,莫影則以香露幫我塗在肌膚上。大約三炷香的時間,沐浴已畢,從內到外都換上嶄新的衣衫,赤字鴛鴦肚頭,茶白色窄襖上以靛色絲線滿繡的纏枝蓮花,下襯着胭脂色花蝶紋緞面的八福花冠裙。幻月極會梳妝,桃花髻上斜斜綰着赤金步搖,紅色的琺琅簪在額上。美人面上,施以紅色胭脂,濃淡恰到好處。
梳妝畢我拉起她的手看着鏡中的我道:“這一雙巧手,正和我心。”
她羞紅了臉道:“多謝小姐誇獎。”
在她們的引領下穿過兩層院落,到正房廊下,王府的規矩果然不少,饒是在這裡暫居,也這般家規森嚴,未見有一個奴婦敢怠慢的,莫才挑了簾子喚我進去。在丫頭的攙扶下我進入內室,見端坐在正上面的是靖王爺,左側站立着虞美人,她低眉順眼再沒有在司樂塾那般散漫神色了,不由得暗歎,家規是何等的重要啊。
在我面前是一個暗紅的寶相花蒲團,我到底是大家出來的小姐,也是懂得規矩的,見勢俯下雙膝跪在蒲團上,以額擊地道:“女兒董慕白給義父磕頭了,請義父受女兒大禮。”說完連着三跪三叩,“今後自當恭謹孝順,以報答義父的贖身之恩。”
說罷一個奴婦捧着一個白瓷洗輿盆到我面前,雖然在家中從未有這樣的規矩,但靈機一轉猜測應該是淨手的。果然,淨手後另一奴婦拿了棉麻帕子請我擦拭雙手,此番動作結束後,我始終是跪着的,腿已經有些酸了,莫影上前扶起我,莫才已經端來一個青瓷蓋碗,我接過來緩緩俯下身子,恭恭敬敬地道:“義父大人,請喝茶。”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