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得桃花身體康健,算算時間,馬隊在僰寨已經度過十日了,衆人一意要走。
僰王無可奈何,只有依依惜別。
隊伍折向西北,又行七八日,過了僰道,地勢漸緩,直至前方一馬平川,當是進入成都平原的緣故。
馬隊當中,有不少人不止一次到過蜀郡成都,於是津津樂道,向旁邊的夥計指指點點。
阿木心中不由感嘆,夜郎國的靡都方圓近百里,地勢也算平坦,物產也算豐饒,但與這極目遠眺,似乎無邊無際的大平原相比,還是不免有小巫見大巫之槪。此時距離阿木離開夜郎已經近兩月,天府之國正是綠稻成蔭的時節,千百畝稻田裡,隨着微風吹送,翠綠的秧苗時而挺立,時而躬伏,形成層層疊疊,彷彿無止境的綠浪,一波又一波,盪漾向遠方。
“如果不是遠行千里,怎知天有多大,地有多遠!難怪前人說,‘井蛙不知道大海的廣闊,是由於受到空間的限制!’這蜀郡不過是大漢的一個郡,就已經有如此氣象,長安,該當如何?”言語有些唏噓。
尼珠道。
“阿木,我倒不這麼想,你看那天上的大雁,不知道飛了無數的里程,再看小樹林裡的麻雀,終日就在附近跳躍,但它們各有各的快樂,誰也用不着羨慕誰。咱們夜郎國也許跟大漢相比確實小很多,也許,不一定有大汗的一個郡面積廣闊,但這沒什麼的,咱們一樣的耕田種地,紡衣織布,捕獵放牧,交通往來,我想,那大漢,它不也就是這樣的嗎?”
阿木思索良久,突然眼裡放光,一把拉住尼珠。
“尼珠,你說的太好了,簡直是一語點醒夢中人!我初入蜀地,就不自覺拿夜狼與蜀郡,甚至與大漢相比,不免甚爲沮喪。但你提醒了我,我們爲什麼要比?我們應該要學!學他們比我們先進的文化,學他們比我們高超的工藝,學他們比我們完善的制度!只要我們能方方方面面向大漢學習,總有一天,我們會和大漢一樣。不,甚至我們不需要和大漢一樣,我們就是我們,一個新的夜郎!”
尼珠盯住阿木,像是叮嚀又像鼓勵,眼光中深情無限。
“阿木,只要夜郎有你這樣的人,像你這樣的人再多一些,夜郎就一定會變成一個新的夜郎!”
人羣熙熙攘攘,馬隊川流不息,大街上,商鋪林立,一派繁華氣象,成都,終是到了。
衆位夥計勸住馬匹,詢問尼珠和阿木該當何去何從。
尼珠便問阿木。
“原本此次馬隊,終點就是成都,這裡還有些我們馬隊的老客戶,我們的茶葉、藥材、獸皮,還有枸醬,都是要銷售給這些客戶的,但現在我們已經決定前去長安,那這些貨物怎麼處置?”
阿木想了想,說。
“尼珠,我有個建議,這些客戶,既然與咱們生意往來不是一次,那我們就要留住這些客源。這次因爲我們要直抵長安,當然不能把貨物全部賣給他們,但我們可以這樣:把我們的貨物出售一部分給他們,再從他們這裡,尋找利潤可觀的貨物,運往長安銷售,這樣,馬隊沒有閒着,買來的貨物也可轉手賺錢,一舉兩得,你覺得怎麼樣?”
阿貴大叔在一旁接口道。
“這當然好!既沒有得罪成都的老客戶,到了長安,又可以做新的生意。”
尼珠也是笑着點頭稱讚。
大夥找了一家大的客棧打尖留宿。當晚安排第二天的行程。
在與馬隊接近兩個月的相處中,阿木逐漸成爲了馬隊的主心骨,大家都知道,阿木有這樣的能力,也有這樣的意願幫助馬隊,尤其是當他和尼珠姑娘在卡烏部落鮮花定情之後,尼珠就已經習慣所有大事,都要和阿木商量,並讓阿木定奪。
阿木遊歷天下的目的,不就是把所學實際運用嗎?對馬隊的事情,自然責無旁貸。阿木也知道,這馬隊,雖說人數不少,但老的老,女的女,其餘人等,指派事情給他們,自然能夠完成,但要讓他們運籌帷幄,計劃思量,卻是不夠。
責無旁貸,就要當仁不讓。
“大家今晚好好休息,明日,我將和尼珠姑娘前去幾家以前的老客戶的商鋪、坊間洽談生意,如果順利,再查看購買合適的貨物運往長安。同時,阿貴大叔帶着羅頗,去打探一下,成都附近的馬隊,最近是否有要取道長安的,因爲我們沒有去過,最好能找到一兩家大型的商隊,跟着他們去長安。其餘夥計,清點貨材,一旦生意談成,立刻交割。”
大夥紛紛領命。
翌日,天朗氣清,一大早,尼珠就引着阿木,到了成都城一家坐落在主街的巨大的程記藥坊,這家藥坊的主人,自然姓程,是尼珠父親一輩就常年交易的夥伴,藥材和枸醬,都是經由程記再次銷售出去的。
藥坊很大,高兩層,曲曲折折的藥櫃上擺滿各式各樣的藥材,大堂裡,五六個夥計早就忙開了。
藥房的後面,就是程氏一家人的居所。
尼珠商隊的貨物品類不少,其中最多的是茶葉和名貴藥材,其次是珍稀的獸皮,從滇國貿易來的象牙,當然,其中自然少不了美味的枸醬。
程伯一見尼珠,十分歡喜,一番寒暄。
“尼珠,這次你阿爹沒有來,你自然辛苦不少,怎麼樣,一路還順利吧。”
尼珠笑道。
“程伯,不辛苦。”指了指阿木。
“還好,一路有阿木先生照應,省了不少麻煩。只是沿途停停走走,在蠻僚部落和僰寨都耽擱幾天,因此延誤了時間。”
“阿木先生,你們不是一起來的?”
阿木忙站起來施禮。
“程伯,晚輩阿木,是夜郎人。”
尼珠說。
“阿木先生半道上遇見我們馬隊,後來就一起行走。”
那程伯面容清癯,衣飾簡單而華貴,一看就是富貴人家,飽學之士,閱歷豐富。此時冷眼一掃尼珠和阿木的神情,便猜了個八九不離十。初始以爲阿木只是尼珠的夥計,陪同前來,待尼珠說,阿木先生照應,便不禁多看阿木幾眼。
阿木神情自若,舉止瀟灑,雖然年輕,但壓抑不住一股初生牛犢的生氣,又有書卷的貴氣,讓程伯暗暗揣測。
夜郎國與蜀郡,雖有生意往來,畢竟山川阻隔,互相之間,瞭解甚少。
一直以來,程伯都以爲,尼珠和她的父親,能夠不辭千里,帶領商隊,輾轉貿易,已經是夜郎國中極爲優秀有見地的人物了。此時見到阿木,便是頷首。
“這個阿木,能得到尼珠另眼相看,不簡單。”
待到尼珠再告訴他,自己想要到長安時,程伯頓時一驚。
“尼珠,你可要想好了。第一,你從來沒有去過長安,不知道去長安的艱險,要知道,從成都出發到長安,還有數千裡之遙!第二,就算到了長安,無人照應,貿易的情形無人瞭解,偌大的商隊,僅僅每一天的吃喝拉撒睡,都是一筆不小的開支!第三,你阿爹不知道你會臨時改主意,你會把他的計劃打亂,而且讓父母擔心!”
尼珠卻是神情堅定。
“程伯,我想清楚了,我安排兩個有家室,不願意再長途跋涉去長安的夥計,讓他們完成成都的交易後,就一路兼程,趕回烏蒙城,告訴我阿爹阿媽。我是一定要和阿木去長安的。”
程伯不禁再次看了阿木幾眼。
“這個少年,到底何方神聖,居然說動尼珠,一心一意追隨他去長安?”
“阿木先生,是在長安有親友故舊?”
阿木笑着搖頭。
“阿木先生以前做過生意嗎?”
阿木還是搖頭。
“那,阿木先生,就這樣領着尼珠和那麼大個商隊前去長安,福禍難以預料,這……”
程伯苦笑,心裡卻想的是。
“現在的年輕人,真是異想天開!”
大約是看出程伯的疑慮,阿木便說道。
“程伯,阿木雖然沒有去過長安,也沒有做過生意。但天下事,道理皆然,成都有貿易,那是百姓有需求,長安何嘗不是如此?長安的人,也要吃飯,喝酒,穿衣、看病,這些需求無可避免,不過是價錢高低,利潤多少。長安商賈雲集,南來北往的人不可勝數,做生意,講究人氣,那麼,長安就是最好的地方。長安城乃天子腳下,萬國來朝,皇家威儀,官府治理自然要震懾那些作奸犯科之輩,實際上長安是最安全的地方。就像夜郎國的靡都是夜郎最繁華,最安全的地方一樣,成都亦然。”
“再有,就是以前沒有去過,纔要去!萬事開頭難,但萬事皆需開頭,否則,那些新路是怎麼走出來的?至於成功失敗,皆是小事,大不了從頭再來。但如果不嘗試,那就困死在一個地方,固步自封,像不能流動的水,這是阿木不願意看見的。”
“再有,資源物產,隨着地域,各各不同。長安有的,未必夜郎有;夜郎有的,未必成都有,貿易,就是互通有無,不僅僅是貨材,還有觀念,文化,技術,對於民生,這些纔是最重要的。”
最後一條,已經超越商業,是政治的考量。阿木是未來的布摩,情不自禁,就會以布摩的身份,以夜郎國謀臣的眼光,來看待問題。
一席話,程伯忍不住連連點頭。
“阿木先生,你在夜郎,是做官的吧?”程伯笑道。“口若懸河,頭頭是道,讓我老頭子也佩服不已。”
“不,現在還不是,所以趁機會出來長長見識。”
程伯點點頭。
“勤學,篤行,夜郎有阿木這樣的年輕人,當真不差。”
阿木施禮道。
“程伯,阿木是信口開河,想到哪裡,就說到那裡,讓程伯見笑。”
“嘻嘻,還挺謙虛的。我爹可很少夸人的!尼珠姐姐,我們怕是有一年多沒見了吧,有沒有想我?”
說話間,一個容貌甜美,看上去古靈精怪的女孩從後面跑進來。
“我可是才聽說你到成都,就立馬趕來看你的。”一下拉住尼珠的手,嘰嘰喳喳的聲音不停。
“尼珠姐姐,他是誰?你不是說,不找男人的嗎。怎麼,才一年就改主意了。不過,他真的不錯,尼珠姐姐,你們怎麼認識的?”
連珠問話,讓尼珠不知如何回答,只是拉住女孩的手,笑逐顏開。
“灼華妹子!你長漂亮了。”
“嘻嘻,你纔是!”伸手去摟尼珠的脖子。
“桃之夭夭,灼灼其華!”阿木看着她,笑道。
“好名字!”
那個叫灼華的女孩比尼珠姑娘矮上幾分,身材更加豐滿圓潤,一股青春氣息,撲面而來。
“你叫阿木,是姓阿嗎?”灼華格格笑着。
阿木微笑不語。
“阿爹,你老了,以前你總跟我們將你如何白手起家,從小地方來成都。現在,你卻怕這怕那,不敢讓尼珠姐姐去長安了。”
灼華笑着,刮父親的臉,把程伯樂得笑個不止,手輕捋鬍鬚。
“尼珠,灼華說得對,程伯支持你,去長安,順便把這個調皮鬼也帶去,就讓她留在長安,找個人家許了,不要回來。”
灼華便是不饒。
“你捨得?像我文君姐一樣,我要真嫁到長安,不想死你和媽。”那程伯兒女三人,兩個兒子皆是成家立業,幫助父親料理藥坊,獨有這寶貝女兒,年方十六,待字閨中,一家人把她寵得不可開交。
尼珠一見到灼華的情景,頓時響起千里之外的父母,羨慕不已。
程伯是個精明之人,豈會看不出來,叫開灼華。問尼珠。
“尼珠,你有何打算?”
尼珠說道。
“程伯,我們商量過了,把一部分貨材像往常一樣,還是出售給你們藥坊,一部分,我們繼續運往長安,至於空出來的那些馬匹,我們準備在成都就地收購、採買貨物,一起運去長安,總之,不讓馬閒着。至於其他的貨物,像獸皮、茶葉、象牙等,我們都採取相同的辦法。,我也會和阿木一家家貨棧、商鋪去談,去商討,希望大家都能滿意。”
程伯大爲贊同。
“尼珠,你真的長大了,完全可以獨當一面,你阿爹以後可輕鬆了。不像我,一把老骨頭,還是離不了這鋪子。”
灼華便不依。
“阿爹,你倒是放手給大哥和二哥呀,再不行,讓女兒接手?保證跟尼珠姐姐一樣,讓您滿意!”
“好好好,再歷練個兩年吧!總是要你們接手的。”
阿木道。
“程伯,還要麻煩您幫我們問問,瞭解一下,最近,有沒有馬幫要從成都去長安,我們想搭個夥,一起有個照應。”
程伯想了一陣,突然拍手。
“對呀,灼華,你表舅家,不是最近就要運送鐵器去長安嗎?你去問問,有沒有走,如果還沒有走的話,倒是可以搭着他們的馬隊,一起出發!”
阿木和尼珠大喜,這真是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工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