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者是個頭髮花白的老婦人,皺紋深陷,髮絲凌亂,間或有雜草橫亙期間,衣衫粗破,步履坎坷。
“什麼人!竟敢打擾大人辦事!”
“先生!劉先生救救我們家小姐吧!”那老婦人撲在官兵的手臂上,哭喊着,“求先生!救救我們家小姐!”
劉楚就着微弱的光仔細辨認老婦人的模樣,不自覺深吸一口氣,他不動聲色,拱手道:“官爺,情況緊急,還請您放行。”
“不放!”那人揪着自己有點小權利,耀武揚威得開心,怎會輕易放過他們?
程息怒火中燒,攥着鞭子的手蓄勢待發,卻聽屋後頭傳來聲音:“你什麼官職啊?”
那人偏頭看清來人是個少年,只覺極好對付,不屑道:“官爺我不管什麼官職,都照樣比你們強!”
常黎上下打量他,說道:“城內掌軍事者,太守、都尉、門下賊曹。若真是他們派你們來的,可有府中執事令牌?若無,便是欺下妄上,其罪當誅。”
那人顯然被常黎的眼力驚到,他支支吾吾:“我……我出門忘帶了……”
“是忘帶了,還是根本就沒有?”
那人知自己吃虧,低聲咒罵,推開身邊的人,不耐道:“看什麼看!老子忘拿令牌了不行嗎?就算老子不拿令牌,太守也會讓我們把他們帶走,遲早的事……”
一羣人罵罵咧咧離開,還不忘回頭惡狠狠地瞪他們。
程息忙跑過去扶起老婦人:“婆婆您沒事吧?”
“扶進屋裡。”劉楚吩咐。
“不!不行!先生,您快去看看小姐!”
劉楚眼中有莫名的情緒,看的程息好生奇怪,有驚喜,亦有慌張與無措。
“你們先進去,爲師去去就回。”
“等等。”如秀脫下自己的外裳披在老婦人身上,溫和笑道:“婆婆快去快回。”
老婦人謝過,帶着劉楚匆匆離開。
“多謝。”程息走過常黎,輕聲道。
常黎懷疑自己聽錯:“你說什麼?”
程息以爲他在戲弄自己,回道:“好話只說一遍。”
“你怎麼知道他是假的?”如秀問道。
“官服,品階太低,無名小卒。想來是酒喝多了來撒野的。”
“豐城內外患災如此嚴重,他們竟還有心情喝酒。”程息冷聲。
“那人走時說什麼太守,莫非此事與豐城太守有關?”
“裘叔,這豐城太守是什麼樣的人?”如琢問道。
胡裘說道:“當年林大將軍夫婦二人打下襄國豐城,皇上本是要他們坐鎮此地,但後來不知爲何換成了樑元清,也就是現在的豐城太守,此後將軍二人便回了雲都。姜國建國十八年,朝廷未曾對豐城過問任何事務,就好似這不是姜國的疆域一般。”
程息皺眉,嘴上卻沒話。
幾人走進屋子,屋裡安靜得出奇,只有藥爐煮水的聲音。
程息覺得奇怪,走到寶兒身旁,輕輕推了推她:“寶兒?”
寶兒脣色發紫,面容慘白,雙眸緊閉,一言不發。
“寶兒?”程息探了探她的脈搏和鼻息。
全都沒了。
她一時間愣在一處,什麼反應都沒有。
“程姑娘怎麼了?”常黎靠近詢問。
“別過來!”程息的聲音有點嘶啞。
如秀如琢見她異樣,上前探查孩子的脈搏,已全然沒有了。
“這……”如秀轉身試探屋裡其他病人,發現都如寶兒一般,往生了。
“怎麼會?爲什麼……”程息難以置信,她只是出去了一會兒,爲什麼……一切都變了?
如秀已淚如雨下,她哭得抽噎不止,語不成句:“爲什麼會這樣?爲什麼什麼徵兆都沒有?不可能,不可能啊……”她拿起針就要施,被如琢一把抱下,“阿秀你別動,我們等師父回來,等師父回來……”
“不可能,師兄我可以的,你讓我試試……”
“阿秀!”
常黎見如秀如此,回頭看程息卻是一臉的淡漠,平靜得好似這些人不過是睡着了一般。他以爲程息是忍耐着,走了過去寬慰:“先別擔心,這病本就蹊蹺,說不定你師父回來就有辦法了。你……你心裡若難受,哭出來會好受些,我知你們醫者……”
“我沒事。”程息輕輕吐出幾個字,她懷裡抱着寶兒,望着窗外的月亮,“我沒事,我只是……不明白。”
“不明白什麼?”
程息眼裡的悲傷,有太多常黎看不懂的色彩,她說:“很多事情。”她轉眼看向常黎,他眼裡澄澈如水,是與自己全然不同的眼神。
她嘆了口氣:“常黎,你回房吧。”
“不行,我這時候回去還是不是人了?我和你們一起等劉先生回來。”他二話不說坐在程息身邊,大有“任誰來勸我我自巋然不動”的架勢。
程息瞥了他一眼,輕嘆了一聲。
月亮被雲遮上了一層,庭院裡更加寂靜。程息保持着抱孩子的姿勢,已經很久沒變了。客棧外傳來門扉之聲,她從坐榻上彈起來抱着寶兒衝到劉楚面前,卻在那一瞬愣住。
劉楚懷裡抱着一個布衣女子,面色慘白,就如屋裡的任何一人。
“快!騰出一塊地方!”
如秀在地上撲了條毯子,劉楚將女子輕輕放下,命令道:“去!打熱水來!”
幾人來來往往忙忙碌碌,一會兒是熱水,一會兒是湯藥,劉楚把了把那女子的脈象,蹙眉道:“如秀留下,你們都出去。”
大家心中奇怪,卻都不敢反駁,齊齊退出屋外。
之前的老婦人坐在屋外的階上,落魄不堪。
“婆婆?”程息上前問候,“您先回房吧?我給您找間屋子,您先洗漱一番?”
那老婦人抓住程息的手,哽咽道:“姑娘,小姐如何了?她如何了?”
“師父會醫好她的,您別急。”程息對剩下的幾個男人使了個眼色,便扶着老婦人離開。
常黎看着他們倆的背影,轉身問如琢道:“劉公子,程姑娘向來如此嗎?”
“如此?你指什麼?”
“我本以爲你們心地善良柔軟,遇見這種情況,女孩子難免承受不住……可程姑娘波瀾不驚,着實讓我意外。”
“息兒性格從小如此,如今倒好了些,剛來閣裡時,一句話也不說,我和如秀都曾懷疑她是個啞巴,便常常逗她開心,可還是不見效果。直到有一天,她從集市回來,開口說了第一句話。”
“說了什麼?”
“我沒死。”
“啊?”
“對,就這一句。那時我和如秀還小,嚇得我們兩個直接跑外面找師父去了。”
“後來呢?”
“從那以後就好了,也會說話了,還會主動請教問題,和如秀也融洽起來。只是有時候,她還會一個人望着月亮出神。”
“她是孤兒嗎?”
“她是師父故人的女兒,其餘的,我也不是很明瞭,師父也不常同我們說起。”
常黎若有所思,良久不言。
如琢笑他:“怎麼?看上我們家息兒了?”
常黎連忙擺手:“不敢不敢,她一瞪眼我就害怕。我就是奇怪而已……”
“息兒表面上冷冰冰的,心裡卻不是。你別誤會她。”
“這我明白。”常黎暗自呢喃。
程息打了水給老婦人洗臉,本是污垢滿面,卻不想梳洗一番,倒是難得的潔淨——不僅僅是外貌上的齊整更是氣質上端正。
程息心中覺得奇怪,開口問道:“婆婆您怎麼稱呼?”
“叫我柒婆婆就好。”柒婆婆笑得和善卻疲憊。
“歇會兒吧?”程息心疼。
柒婆婆搖搖頭:“小姐如何了?”
“我去看看。”
柒婆婆攔下她:“我們一起去。”
二人來到屋前,劉楚正巧把門打開,他虛弱地支撐着,剛想說話,瞥見程息這邊,突然又端正了身子行禮。
程息驚訝側身,明白劉楚是在向柒婆婆行禮,這下心裡更加奇怪。
“她醒了。”
柒婆婆眼裡發光,眼淚奪眶而出:“當真?多謝先生!多謝先生!”她擠進屋裡,跑到那女子身邊,執起她纖弱的手,輕聲喊道,“小姐?”
那女子眼中有微光,薄脣一開一合,發不出聲音。
“如琢如秀,照這方子給屋裡的人喝下,再行鍼。”劉楚遞過一張紙,跨出門檻,“子清,常公子,息兒,你們三人會武,還請在他們二人行鍼時運氣週轉。寒毒入侵他們體內已久,若想要儘快治癒,唯有此法。辛苦你們。”
“師父您去歇着吧!這裡交給我們。”
劉楚點點頭,正要離開時,卻回頭望了一下屋裡。程息隨着他的目光看去,是方纔師父救治的女子。
新的方子果然有用,先前他們所做的一切,治標不治本,只當是一般的瘟疫,未曾想竟是蠱蟲。
“下蠱?”程息、常黎、如秀三人幾乎同時脫口而出。
程息問:“爲何……是什麼蠱?”
“冰絲蠱。”
“冰絲蠱……”如秀極力地搜尋着記憶,“我在《秘要殘本》上見過,說是生活在烏斷橫山北側的一種蠱蟲,好寒冷,喜食熱血……”
“難怪病人是這種症狀,與先前我們所見的完全不同。”
“烏斷橫山北側……”常黎思索道,“那不是襄允兩國的地界嗎?”
“還有……月氏。”程息講出來,不禁渾身寒冷。
月氏、伊青、弧令。
程息不敢相信,她出聲問道:“冰絲蠱中入體內,多久會有症狀?”
“一日便有。”
程息算了算日子,豐城城中發病之日,弧令等人還未到此地。
幸好……
嗯?爲何自己要如此擔心他們?
程息心虛,良久沒有說話。
“月氏……對了,我們先前……”
“我先前在風來客棧遇見了一些奇怪的人。”程息裝作無意地打斷如秀,“武功十分高強。”
如秀的話頭被引了過去:“是不是把你劃傷的那些人?”
“就是他們。”
“風來客棧……”胡裘若有所思,“息兒你再細說。”
“來人至少五位,我見了三個,聽他們說話,有口音。我先前造訪江南巫術北境等地,各地的方言也聽了不少,卻實在是沒聽見過他們這樣的。”
“諸位……”角落裡有女聲傳來。
衆人望去,那女子蒼白瘦弱,四旬模樣,她被柒婆婆攙扶着:“在下……知是誰所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