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門關外, 一望無垠的黃沙,戈壁兩立,狂風呼嘯。馬車的簾帳翻卷, 掛珠劈啪作響。砂礫見縫插針, 吹進車中迷了尹安歌的眼。程息忙把琉璃板架起, 替尹安歌放下頭蓋, 細聲寬慰:“公主別急, 定是路上耽擱了,月氏既已告訴我們是替三王子求的親,接親的隊伍定回來的。”
和親嫁女之國已到了關外, 接親的隊伍竟還沒有影人,前所未有, 爲所未聞, 簡直就是奇恥大辱, 讓姜國,姜國的長公主成了天下的笑話。
尹安歌安安靜靜地待在馬車之中, 眼中死水無瀾,她端坐着,問道:“息兒,這三王子,是怎樣的人?”
程息想起自己與弧令通信的內容, 實在不忍告訴尹安歌, 但只怕不告訴她, 日後沒有心理準備, 是更加的不好過。程息拉過尹安歌的手, 緩緩道:“公主……這個三王子,是二閼氏的子嗣, 母家……是蘭須氏。”
“那麼就是蘭須弧令的表兄了?難怪單于把兩國互市的要事交給蘭須家的人處理呢,原是早就定了太子了。”
程息只覺事情蹊蹺,若單于當真要三王子當太子,那他早該歡歡喜喜地來接親了,又怎會拖到現在還不現身?
“公主,三王子此人……恣意放縱,任性妄爲,殘暴不仁,雖有野心,卻也只有蠻力,沒有心計,有勇無謀,並非良人啊。何況他屋裡那數不清的小妾,沒有一百,也有五十。”
尹安歌聽着,突然歪頭問道,語氣裡帶着調笑:“你怎的知道得那麼清楚?”
程息一時語塞,她擔心尹安歌,一股腦兒地將弧令與她說的事情勸抖摟給了尹安歌。
尹安歌看她問難,笑道:“在雲都時,我雖與你和弧令公子都不相熟,但是從宮裡人的碎語當中也知曉了些。你和弧令公子……也算是有緣。”她嘆了口氣,“也希望你們,也不僅僅只是有緣吧。”
程息心中感慨,又想起如今月氏所行之事,心中憤懣,拿起身邊的劍就要出去,尹安歌一把拉住:“你去做什麼?”
程息眼神如刀,盯着外面,冷笑:“我去幫公主討回公道。”
月氏的人姍姍來遲,來的卻也只有三人,散散漫漫,悠悠盪盪,如若不是他們馬鞍上的紋飾,就像三個落單的沙匪。
送親的軍隊中已有士兵咬牙切齒,恨不得一個衝去就宰了他們。吳恩領頭在前,看着三人慢慢靠近,雙眼微眯,不言語。
程息今日穿了束袖的勁裝,暗紅衣裳外罩了件單薄的斗篷,長髮用紅綢巾高高豎起,在風中飛舞。她走到吳恩馬邊,看着三人愈來愈近。
程息聲音低沉:“你打算怎麼辦?”
吳恩:“你有什麼看法?”
程息:“不能放他們走。”
吳恩一笑:“你上?”
程息斜眼回敬:“我上就我上,全權當作是……交功課了。”
那三人來到跟前,笑得輕薄不屑,用蹩腳的漢話說道:“三王子命我們來接親,請吧。”
程息的火氣已經燒到了喉嚨,冷冷一笑,眉目凜冽,開口道:“三王子翁須彌,就你們這幾個雜碎?”
她又說了句月氏話,很短,卻聽得那三人怒目圓瞪。
是從弧令地方學來的月氏髒話,罵孃的那種。
“小娘兒們。”那三人騎着馬提着兵器就衝了上來,黃沙飛揚,他們將程息圍了個圈。
彎月刀,流星錘,程息勾起脣角,甩開斗篷,俯身一側,堪堪躲過左邊襲來的刀鋒,撐着黃土地長劍橫掃,斬斷了馬匹的四肢,馬兒橫摔在地,帶的馬上的人連滾了好幾圈才停下。
那人怒吼一聲,猛衝上來,摔着手上的流星錘纏住程息手上的長劍,另外兩人衝上來就要砍,程息借力騰挪,兩腳踢在他們的胸上,七成的功力足把他們踢出十幾尺遠。後方那人見勢不妙,要奪程息的長劍,被她一把抓住手臂狠狠一擰,只聽手斷骨碎,那人慘聲一叫,長劍借勢刺進他的大腿,連帶着流星錘的刺兒一起,鮮血汩汩流了一地。
當才那兩人已被擒住,這位也是囊中之物。
程息抽出長劍,哂笑道:“去,騎着你的馬,去告訴你主子,讓他親自來。”她順勢一放,那人栽倒在地上,連連求饒,跛着腿捂着手臂要上馬,卻也是吃力,一隻腳掛在馬背上怎麼也上不去。
程息走過去,拎起他的肩膀一提,一把將他扔上,又狠狠地抽了馬屁股,那人還沒坐穩,馬便如離弦之箭一樣竄了出去。顛簸之中,還有他的慘叫。
程息回到隊伍中,得意地擡頭:“功課如何?”
吳恩點點頭:“過了。”
程息拾起地上的斗篷,重新系回自己身上,風沙不改,黑色斗篷烈烈張揚。她回到馬車,立在車轅上,眺望遠處,幾隊人馬正匆匆趕來,身後塵土飛揚,浩浩蕩蕩。
她冷哼一聲,鑽進馬車,尹安歌看見她身上的血嚇了一跳:“息兒,你這……”
程息:“不是我的,公主放心。”
尹安歌放下心來:“不是就好,外頭怎麼樣了?”
“來人了,國書可在這兒?”
尹安歌從身側拿出一個錦盒:“在這裡。”
程息接過錦盒,掂量一下,她擡眼看向尹安歌:“公主放心,這個氣,程息一定幫您出。”
她跳下馬車,一手抓錦盒,一手握劍,大闊步走到陣前,吳恩已下了馬,對面走來兩人,程息隨着吳恩的步子向前。
兩軍對陣,四人橫亙其間,氣氛頗爲肅殺。
吳恩先行禮:“在下撫西將軍吳恩,護送永嘉大長公主赴月氏和親,以示……兩國邦交友好。”
友好個屁。程息在心中咒罵。
她本就生氣,當看見立在王子身側的弧令時就更加生氣了,正眼也不瞧他。
吳恩介紹完自己,又道:“這位是南平郡主程息,陪同大長公主遠嫁至此。”
王子行禮:“原是南平郡主,在下大王子可沁,特來迎接……在下的妻子。”
大王子可沁?
程息與吳恩面面相覷,這個峰迴路轉轉的他們確實是有些找不到方向了。
程息上下打量,這人長得確實有幾分漢人的特徵,漢話也說得極爲流利,果真是昭國合陽公主的兒子。
弧令:“吾等有失遠迎,實在失禮,請貴國使者見諒。”
可沁:“爲表示歉意,在下親自去公主車前請罪,祈求公主原諒。”
“慢着。”程息出聲,她冷眼盯着可沁,“我們姜國的公主,是你們想丟就丟,想娶就娶的嗎?”
可沁皺眉,問道:“依郡主看,該如何?”
“明人不說暗話,我們今日就掰扯明白了,日後也好相見。之前你們月氏的人來報,說迎娶我們公主的,是你們的三王子翁須彌,方纔來了三個人,也說是翁須彌派來的,如今卻改了你來接親,爲何?”
可沁看了一眼身邊的弧令,弧令微微點頭,他迴轉身,爲難道:“父王本是有意讓三弟迎娶公主,但三弟不願。”
“爲何不願?”
可沁一笑:“這是我們的月氏的私事,郡主娘子還是不要過問得好。”
程息也算能接受這個答案,又問:“那你怎麼會在接親隊伍裡?”
“父王命我陪伴三弟。”
原來如此。程息心中已是明瞭,不得不說這單于,薑還是老的辣。
程息點點頭:“那我再問你,你可知這身後是哪個國家哪個公主?”
可沁:“姜國,當今姜皇的胞姐,和西永嘉大長公主,尹安歌。”
“那你母親呢?”
可沁坦然一笑:“在下明白郡主在擔心什麼,我母親是昭國人,但那是昭國氣數已盡,不爲姜所滅,也定會被他人所滅。母親……思鄉心切,執念過重纔會釀成如此結局。我從小長在月氏,實話相告,我對昭國的情義,並沒有像母親那樣深厚。何況,昭爲姜所亡之時,”他朝程息身後的馬車看了一眼,“公主她也只是個孩童。如此,何不將上一代的恩怨,變爲我們這一代的情義呢?”
可沁一番肺腑之言,倒也是說動了程息,她看了一眼吳恩,雙手遞出錦盒:“在下南平郡主程息,代公主呈上姜國和親結好國書。”
可沁鄭重接過:“多謝。”又遞上了月氏的國書。
確認無誤,可沁錯過程息朝馬車走去,三人跟在後方,弧令想拉過程息的手臂,卻被她輕巧躲開,擡眼看見她生氣的眼神,心裡像突然缺了一塊,想說什麼,卻已是到了陣前,只能沉默。
可沁走到馬車前,正立朗聲道:“在下月氏大王子郅於可沁,未能及時迎接公主入境,還請公主見諒。”
良久,尹安歌才掀起車簾一角,伸出手,可沁驚喜,連忙將她的手拉在自己手裡。尹安歌拖着長長的裙襬,款款走下馬車。頭上的金簾搖搖晃晃,在荒漠暴烈的陽光下灼灼閃耀。她的手指纖細如柔荑,膚白細嫩,這樣的手,可沁只在母親那兒見過。
“你是……我未來的夫君?”尹安歌聲音婉轉,低沉柔和。
可沁聽得心頭一跳,拉着她的手輕聲道:“嗯,我是。”
尹安歌撩起面前的金簾,眉間硃砂,眸含秋水,兩彎秀眉因眼睛受不了猛烈的陽光而微微蹙着。
可沁看清她的容貌——原來母親家鄉女子,是這樣的。
尹安歌端詳了可沁好一陣,笑着說了一句:“你比我想象的,要好看很多。”
可沁良久纔回過神來,大笑了幾聲:“沒讓王妃失望,是在下的榮幸。”
*
可沁帶着路,行了大半日,只見原先的荒漠戈壁,已變成了廣闊的大草原,牛羊成羣,一條蜿蜒的河流穿梭在各色帳篷之間,間或有女人去河邊洗衣洗碗,彩色的小旗子飄在帳篷上空隨風招搖。
馬車停穩,程息第一個出去,主帳外已站滿了人,她一眼便看出了哪個是郅於單于,身邊站的女人定是二閼氏蘭須氏。與她心中老練奸猾的形象不相符合,這個單于倒是個心寬體胖的,蜷曲的鬍子還編了麻花。
程息有些想笑,忍住了。
她轉身扶下尹安歌,圍觀的人羣發出驚呼,她雖然聽不懂,但也知道一定是在驚歎他們姜國公主的美貌。
可沁走來將尹安歌牽到單于面前行了禮。單于笑着點頭,旁邊的婦人微微一笑也沒多說話,只是與她同立的青年人卻是一臉的不屑。
郅於翁須彌。程息記住了那人的臉,倒是個男生女相的主,皮相好看,難怪有底氣找那麼多的小妾。
衆人擁着可沁和尹安歌進了主帳,程息被人流擠得猝不及防,險些沒站穩,被人一把抓住。
想甩沒甩開。
“別生氣了。”弧令抓住她的手就沒打算放開,“月氏此間彎彎繞繞不比姜國少,單于有他的打算,安歌嫁過來不會受苦。方纔讓她受委屈我心裡也不好受,但是對大家都好,相信我。”
程息本就是因爲自家公主受了氣才發火,可方纔見可沁的態度氣已消了一半,如今被弧令這麼一鬨,氣也全沒了。
她擡眼看了一眼弧令,近一年未見,怎麼瘦了那麼多?
弧令摩挲着程息的手,聲音低沉還帶了些憂傷自責:“受苦了。”
程息知道他已知曉了姜國發生的一切,只笑着搖搖頭:“都熬過去了,不算什麼。”
遠處有人喊他們,程息立馬抽出手,裝作無事地東看西看。
弧令笑道:“走吧。讓你看看異國風俗。”
這月氏人成親程息沒看過,但她自己親身經歷過,這也是她現在才知道。
尹安歌已換了一件月氏華美的裘衣,帶着一頂鑲滿了寶石的尖帽,耳邊還垂了翠綠的玉石,眼角處抹了金粉,竟難得的帶了幾絲張揚美。
一旁的人唱詞,尹安歌聽不懂,可沁端過酒碗,一碗遞到她的手裡,自己先用手指沾了沾酒水,點在了她的額頭,鼻上,脣間,他輕聲道:“照做,就像我剛剛那樣。”
尹安歌只覺得這儀式新奇,羞赧地沾了酒水照做。
衆人高興地歡呼,只有程息一人恨不得將臉埋得誰都看不見。
弧令看出她的心思,有意逗弄她:“是不是想起什麼了?”
程息咬牙:“沒有!”
“我都沒說是什麼,你就知道沒有?”
程息狠狠地踩了弧令一腳,又要伸手去擰他,被他一把抓住手:“快看他們。”
程息轉頭看去,只見下人呈上了一把精緻的匕首,可沁拿起它單膝跪下雙手奉到了尹安歌面前。
“這……”怎麼似曾相識?
弧令:“在月氏有個神話,傳說我們是狼的後代。很久很久以前,天白山上有一隻狼王,喜歡上了天白山的神女,可是山神不願自己的女兒嫁給弱小的狼,便將她許給了一頭熊,還讓自己的女兒去殺了狼王,剖出狼王的心獻給山神。”
“神女不願,但無可奈何還是帶了匕首去找狼王。神女本是想自裁,卻沒料到狼王早知此事,他不願神女爲難,便從神女手上奪下了匕首,自己把心挖了出來,給了神女。神女很傷心,因爲她早就喜歡狼王了,她不願把心交給山神,便自己吃了下去,沒想到了懷了狼王的孩子,東躲西藏,生下了一個人。”
“神女將孩子留在了人間,自己引開山神派來的人赴死了。那個孩子……就是月氏的始祖。這也是爲何,月氏男子在娶髮妻時,都會將自己身上佩戴多年的匕首,贈與髮妻——意爲【我願爲你,剖開我的心。】不過如今只是有這等含義,沒這儀式,不然就有點嚇人了。”
弧令的故事剛結束,可沁和尹安歌的儀式也恰好完結,程息站在他的身側,只覺世人遙遠,她看向弧令的眼,還是如同初見那般的明亮銳利,只是看向她時,多了柔情。
“這就是,你當初讓我留下匕首的原因?”
弧令笑:“對。”
程息:“你一早就覬覦我了。”
弧令:“對。”
程息:“你不想給那個二公主?”
弧令笑她的醋勁大,心中卻也歡喜,只是如今帳中人多,不然早將她抱在懷裡,他拉住程息的手,再道:“對。”
程息微微勾起嘴角:“我不生氣了。”
弧令如釋重負,將她的手緊了緊:“那就好。”
可沁和尹安歌方要出帳,卻聽一聲嬌蠻的笑聲,一女子目光燦燦,笑得如同烈陽走進帳中,也不行禮,收起馬鞭,喊道:“大哥大嫂也真是急,都不等等我這個二妹妹就行完了禮,可是急着洞房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