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香囊,你說是從一個內侍官身上拿來的?”劉楚端詳着香囊問。
程息點點頭:“正是,還是個老宦官,年紀……六七十。”
儲露:“這個年紀的宦官……”
“昭國覆滅,姜國爲了不再大興土木,便延用了舊宮,裡面的宮人也有多半是舊朝的人。”
儲露與劉楚對視,頗爲爲難:“這裡面的藥材,有一味叫秋槐,極其難得。”
劉楚:“姜國沒有。”
“姜國沒有?那是……”
儲露:“襄國,而且還是襄國朝貢之物。”
劉楚:“若非是我曾經遇見過一位襄國的老太醫,問他求了一株苗,我也不會知道。”
“那這味藥材能在姜國生長?”
劉楚:“不能,我養的那株,沒過幾日便枯死了,非得在烏斷橫山北側腳下的酡顏河旁才能種出來。”
“秋槐?治什麼病的?”
“你看見那老宦官,可有什麼病症?”
“咳嗽,面色蒼白,但是一聞這個就好。”
儲露思索一番:“不是病,是蠱。”
程息:“你的意思是,將他安排進宮裡的人爲了防止他叛變,而下的蠱?而這香囊裡面的藥,是穩定蠱毒的?”
儲露:“沒錯。”
程息有了些頭緒,她轉頭問劉楚:“師父,我還聽到那個老宦官說了什麼國師,可是國師這個稱謂,在姜國建立之初便已廢了。”
劉楚眯着眼:“你可知道昭國四大家族?”
“白成祁何。白家是師孃的本家,成家是皇后的母族,當日來都尉府救我們的便是祁家子弟祁連之,似乎還與張霽有親戚關係,何家……懷琳的母親便是何家女兒。”
“白成祁何只是在昭國的說辭,可若真要放諸四國,除了白家,那後面三位根本上不了檯面。四國之內,能與白家齊名的是襄國的王家,並稱‘四國皇師’。這‘皇’字,便是白家蓋過了王家一頭,因此這兩家相隔千里,卻是世仇。”
程息蹙眉:“爲何我看《瑾瑜紀事》時,卻說兩家的世仇,還有別的原因?”
“是不是又和如秀看話本子了?”
程息:“……”
“總之,沿用至今並且能當得起國師這一稱號的只有襄國的王家了。”
程息沉默不語,良久纔出聲:“師父……我來雲都之前,師孃對我說,白家……可能還有人。如果,我是說如果,那老宦官口中的國師,指的是……”
劉楚看着她:“你師孃既把信物給了你,便是相信你的選擇,無須過問我們。
程息本想將香囊的花紋繪下來,可奈何她實在不是描畫的料,只得交給儲露。
程息託着腮望着窗外,若有所思:“儲露,你說這是保命的藥,我將這個拿來了,那老宦官會不會出什麼事?”
“這藥需得每月更換一次。我看了,也快到時候了,若正如姑娘所說,老宦官與張霽有所交易,定會讓張霽再找人送來的。”儲露將畫稿遞給程息,“姑娘,畫好了。”
程息細看那花紋,道:“十多年了,若他還是用的襄國的紋樣,只能說是個不合格的細作。可他……”
儲露見她停頓,疑惑:“怎麼了?”
“這樣式我是當真沒見過。”程息也頗爲驚訝,“我拿着去雲都的鋪子比對。”
她起身離開,剛出屋門,就被弧令攔了下來:“你去哪兒?”
程息被問得莫名其妙,扯了扯嘴角:“蘭須大人,您日理萬機,還管我一個無名小卒去哪裡?”
“你手上拿的是什麼?”
程息將手背在身後:“與你何干?”
弧令不說話,就定定地看着她,程息被看得有些不自在,就想錯身離開,被弧令一把拉住。
程息立即將畫紙揉成團,反手一掌拍了出去,弧令正面格擋,鬆開手退了幾步。
“左骨都侯大人,請您明白您爲何來此。”
“那你明白你爲何來此嗎?”
程息捏着畫紙,頭也不回地往前走,又忽然停住,她微微側身:“弧令,當初在大漠,你爲何要救下我們?”
弧令愣住,心中早已有了答案,可是如何能說呢?直到程息消失在轉角,他都沒能說出一個詞。
程息步履不停,她不該問出那個問題的。
從昨晚進宮開始,她便不對勁,聽見那什麼二公主更加心煩,加之同張霖講了話更加堵得慌,只覺得什麼東西推着她往前走,連停步的機會都沒有。
月氏所說的互市條例已開始實行,雲都的幾家鋪子裡都能看見從月氏而來的商品,程息瞥了一眼,走進去詢問:“掌櫃的,到新貨了?”
掌櫃的見人來,忙迎笑:“喲,姑娘來買布料裁衣服吶?”
“近日不是月氏商隊來了嗎?我得了一樣式,瞧着挺不錯,您給我看看有沒有?”
掌櫃的拿來細瞧,笑道:“姑娘,這不是月氏的紋樣,您弄錯了。”
“您怎知不是月氏的?”
“這上頭所繪花卉是百枝花,月氏沒這花,自然不會有這紋樣呀。”
“那百枝花我們講過沒有?”
“有倒是有,只是我們不會將它繡在衣服上。”
“爲何?”
“那是襄國的國花,襄國尚白,百枝花有一百個小分叉,每個分叉上是一朵小花,千百年來都沒別的顏色,只有白色,襄國人自是喜歡將他們繡在衣服上,但是我朝人民就不喜歡了。一是我朝尚黑,二是這花……繡起來實爲複雜,耗費的人啊物啊着實是多的,皇上如今推崇勤儉,我們自是不繡了的。”
“那……前朝可有將這紋樣繡於衣上或香囊上的習慣?”
掌櫃的蹙眉,覺得有些奇怪:“這位姑娘,您是來買東西還是……”
程息拿出一錠銀子:“後幾日是我一個姊妹的生辰,想做件好看的衣裳給她。在旁人處得了這罕見的紋樣便來問問,沒想到牽出這許多故事,一時聽得入了迷,便多問了幾句。方纔問了前朝之事,只是因爲我這姊妹家世……”程息刻意停頓,掌櫃頓時瞭然,她繼續說,“因此我得小心些。”
“哦,若是這樣,那姑娘還是莫要用了吧。”
“何出此言?”
“這……”掌櫃的附耳道,“前朝的白家,家徽便是百枝花纏千儷鳥,寓意‘子孫萬代,千古流芳。不鳴則已,一鳴驚人’。”
“緣是如此……那我便不用這個了,多謝掌櫃的。”
程息挑了其他顏色較爲鮮妍的布料買了下來,做了一套藕色曲裾,留着下月給任菁菁做及笄之禮。
這小丫頭也算是程息看着長大的,如今竟也成年了。
離了成衣店,便往回走,卻見張霖和任蘅從瀟湘館出來,身後還跟了個姑娘。
那姑娘帶着幕籬,身子纖細窈窕,如弱柳迎風,與二人說說笑笑,十分熟稔。
程息記得玄玉閣是任蘅口中最好的樂館,能讓他們倆親自請出門,想來應該是當時賽詩會的徹月了。
“息兒?”張霖一眼瞥見了她,笑跑過來,“你怎麼會在這裡?”
“下月菁菁生辰,給她準備賀禮。”程息答得自然,任蘅卻是頗爲驚奇。
“皇上命你三日後離開,你能留到菁菁生辰那日?”
“能不能留到是一回事,送不送禮又是另一回事。”
張霖卻不這麼認爲:“你放心,我去同皇上講,讓你留在雲都,給菁菁過生辰。你好歹也是程家之後,我們若不照顧你,實在對不起程將軍。”
程息笑得淡淡,望了一眼他們身後徹月:“這位是?”
“這位是柳徹月柳姑娘,是玄玉閣最好的琴師。”
柳徹月對着程息盈盈福身,音如鶯囀:“程娘子。”
“當日品芳齋一見,便覺姑娘不凡,如今一見,實爲妙人。”
柳徹月笑了一聲:“姑娘纔是呢。”她一瞥張霖,“妾身也從沒見過三爺誇獎什麼女子,姑娘您是頭一個。”
張霖也不羞赧,直言不諱:“她是真厲害,之前我們夜入都尉府,遇見一條蛇,她手起刀落那蛇就斷成了兩截兒,尋常姑娘哪做的了這個!”
程息:“……你們請徹月姑娘,是爲了菁菁的生辰嗎?”
任蘅:“菁菁說那日在品芳齋聽徹月彈琴彈得不錯,就想生辰之日請來爲大家助興。”
徹月:“任娘子擡愛,徹月定當盡力。”
張霖:“我姐姐有把琴名‘來儀’,徹月姑娘想借來彈,我們正要往我家去呢。”
“王妃不在王府?”
“二孃想她想的緊,便回家來看看。”
程息笑對徹月:“那到時程息便洗耳恭聽了。”
程息目送三人離去,仰頭看向面前的高樓,忽瞥見窗口白衣一角,只覺得熟悉。
牌匾上玄玉閣三字端正秀麗,程息望了好一會兒,才匆匆離去。
儲露見程息一回來就神色不霽,也不說話,就泡了杯茶遞上去,看着她。
程息自顧自地想了好久,手中的茶杯在兩指間轉來轉去。
“姑娘想什麼呢?”
程息低着眉,不說話。
儲露看了她一眼:“那紋樣有難處?”
“難,難極了。”程息望着杯中茶水,“它望不到低,卻像深淵,能把你吸進去。我甚至都沒辦法停下。”
儲露不說話,就定定地看着她。
“可就算前方是地獄,我也會往下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