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息進宮謝恩,謝了個“縣主”回來。她自己都有些匪夷所思,幾日之間,從一個籍籍無名的平民變成了莊南縣主,還順帶成爲了夏太尉的關門弟子。
雲都城裡,人人都道程息風光無限,時來運轉,最好自己也是個什麼流落民間的開國功臣之後,能夠擠上雲端享受“父母安排”的榮華富貴。
鮮花着錦,烈火烹油。
程息從殿裡出來時,人都是有些懵的。
她在外頭呆呆地站了會兒,宮道里吹來的風不禁冷得她一哆嗦。
一女子深衣款款,被婢女們簇擁着走來。
“程息見過永嘉公主。”程息識得她。
永嘉生得極爲慈善,眉間天生的紅痣,硃砂泣血,眉目上揚,嘴角淺笑,竟有法相嚴慈之貌。
“你便是程息?”她的聲音不似尋常女子細嫩,帶着悠遠的淳厚,“父王封你爲莊南縣主了?”
“正是。”
永嘉不說話,她將程息扶起,攥了攥她的手,寬慰笑道:“手倒還是熱的。”
程息覺得奇怪,不過七月,即便天氣漸涼,倒也不至於凍人。
永嘉湊近,輕輕道:“天馬上就要涼了,自己小心身子。”
程息聽出話裡有話,只是不便細問,行了禮:“多謝公主關懷。”
“夏家娘子和任家娘子都是好姑娘,可二人的心性終究是差了太多,哪個與你心氣相投,你心中定也是明白的。”
程息不應聲,只笑臉相迎。
秋季多雨,宅子裡新添了不少草木,儲露設計的花架與鞦韆只做了一半不得不停。院落半興,程息望着窗外出神,努力思忖着永嘉說的話。
“姑娘,你都想了好幾日了。”
“我總覺得安歌姐姐話有深意,只是不知,是不是我想的那樣。她說懷琳與菁菁心性不同,讓我想好哪個纔是最投契的。難不成……”程息執筆在紙上寫下幾行字。
張家,任家,祁家——三皇子。
鄭家,柳家——大皇子。
四皇子……程息沒有寫,直接歇了筆。
永嘉的話,顯然是將懷琳與菁菁放在了對立面,也就是夏家與任家。
所以夏家擁立的……是寧王?
若真是這樣,她便明白賽詩會那日,夏懷琳與成華陽的舉動了。
她沒來之前,一切皆是靜止在一個平衡點,他們仍能夠維持表面上的和善平靜;可自己的到來,卻是扭轉一切的車軌,載着他們奔向未知前路。
那皇帝呢?將她封爲莊南縣主,又賜予夏家弟子的名號,看來並不是單純想將她留下。
程息細細地想,擁立淮王的,大都是當初隨伐的將軍,而寧王則恰恰相反。
她自己雖無勢力,但程放的名號暫能借來一用。以眼下境況,借她與懷琳的親厚,讓夏家收自己爲弟子,最好不過。
那懷琳明白此事嗎?
她是當真想結交她,還是爲了父親?
程息越想越冷,她迫使自己平靜,下了定論:皇帝偏愛的,是大皇子。
月氏來京,互市之事如今皆交於寧王掌管。
蠱蟲之禍,要遠赴邊疆,卻交給了淮王的表兄。
她心頭難受,太子之位空懸,若皇帝不能在他康健之時決定此事,等他故後,必定會有一場腥風血雨。
只是程息實在不懂,若從情意與陪伴的年歲來講,成後遠遠超過原配趙氏,淮王比之寧王也是毫不遜色,可皇帝的選擇爲何就是寧王?
儲露從外回來,看程息的臉色白得可怕,捧住她的臉晃了晃:“姑娘!”
程息回神:“何事?”
“有人送來了信,也沒說是誰。”
程息親啓——黃皮信封,字卻是筆筆見鋒。
她拆開看,上頭只六個字“恭祝莊南縣主”。
程息立馬猜到是誰,啪地一下把信紙拍在几案上,不說話,臉上有絲絲慍色。
儲露可就奇了,本還冷得發白的臉一下子有了生氣:“姑娘知道這是誰送的?”
“蘭須弧令。”程息一個字也不願多講。
“可蘭須公子是月氏人。”
“他漢話講的和姜國人一模一樣。”
“跟他擠兌人的本事也一模一樣。”
“和他的嘴臉一個德行!”
程息本只想講一句,可說完發現並不解氣,連說了好幾句。
這倒是把儲露逗笑了,她可從來沒見過程息氣急敗壞的樣子:“能把姑娘氣成這個樣子,我倒是想見見這個蘭須公子了。”
“有什麼好見的!”程息說的是氣話,她瞥了眼儲露,見她笑眯眯地看着自己,有些心虛,無奈勉強解釋,“就是……之前我說他是達官顯貴,即使是燙手山芋也是人人爭之搶之,他笑我心眼兒又小又多;如今我就只是當上個縣主,他就拿這個來諷我,還‘恭祝’,好似我就等着封個一官半職,讓所有人都來恭祝我巴結我似的。”
儲露本想憋住,卻怎麼也忍不了,大聲笑了出來,她在程息面前也不拘着,直接躺倒在地上。
“你還笑?”
“姑娘你就說,從小到大,誰給你吃過癟?雖然小時候你口才是不如任家大公子,但是他打不過你呀。現在大了,他不僅打不過你,還說不過你。看來只有這個蘭須公子能治一治你了。”
“看我被人編排你就那麼開心?”
“那也得看是什麼人。”儲露斜睨着程息,笑有深意,“姑娘前些日子如此心煩。是爲了蘭須公子吧?”
程息想狡辯,可她從來不瞞儲露,如今想說謊卻是開不了口了,程息不敢去瞧她。
儲露看她如此,一下子明瞭,繼續道:“嗯……我聽人說,蘭須弧令是月氏單于欽定的駙馬爺,不僅長得人高馬大,最主要的是有錢。畢竟是蘭須氏的少主啊,蘭須氏既是月氏三大家族之一,商隊又遍佈四國,那可真的是可遇不可求,集權錢勢於一體的公子爺啊,不,人家是左骨都侯,不是雲都城裡那些碌碌無爲只知道花天酒地的公子哥們能比的。”
程息挑眉,可遇不可求的公子爺?她這輩子都不會忘記第一次遇見弧令時,他那如同從天而降面部着地的臉。
她曾說過什麼?對,累累若喪家之犬。
儲露望着程息,又笑道:“唉,我想我們家姑娘,是得病了。”
程息反駁:“我能得什麼病?身體好的很。”
儲露笑着捏程息的臉:“相、思、病。”
“林儲露!”程息要去捏儲露的腰。
她連忙躲開,笑得岔氣:“姑娘惱羞成怒,就是被我說對了!”
程息不置可否,停下手來,似乎想到了什麼,她不說話,又望向窗外。
儲露知她心思重,嘆氣道:“姑娘當真不要將自己逼急了。”
“儲露,我一直將我與弧令的相遇當作是一場夢。我總覺得,我們會在某一處分別,然後永不相見,比如在豐城,比如在雲都。可老天爺好像就是要把我們倆湊一起……他是風光無限高高在上的月氏貴族,而我只是個……只是個從地獄爬出來的……‘活死人’。”
“我不想,也不敢鬆懈,我不能忘了我曾經所遭受的一切,每時每刻都必須記着,只有這樣,我才能一遍又一遍地提醒自己,我是爲何來到雲都。一日不將父親的事情查清楚,我便一日覺得自己是罪人,喝着逝者的血,過逍遙的生活。”
程息說出這話,波瀾不驚,聲音亦是平靜,明明是經歷了噬心腕骨後纔會說出口的話,在她嘴裡不過是一日三餐那樣平常。
“所以……我知我心底有……絲絲歡喜,可我不能說。”程息坦誠,“不管在他心中待我如何,他贈與我的東西,我都會收好。就讓他自去娶他的美嬌妻,讓我上我的刀山下我的火海,萬劫不復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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任蘅着人送來了中秋帖子,說爲侯爺餞行,就約在玄玉閣。
玄玉閣。
程息想起那日望見的白色衣角,心下觸動,便應下了。
自從封了縣主,程息的日子簡直是好過極了,且不說每日的伙食豐盛,就連每季的衣服都有了着落。雖說流落鄉野八年有餘,但好歹也是大小姐出身的人,舊日的富毛病說來就來。
她喜歡給菁菁做衣服的那個鋪子,想着秋季給自己和儲露做幾件新衣裳,閒逛而至,正試着成衣,卻聽外頭響起兩個熟悉的聲音。
“喲,掌櫃的,這貨買的如何了?”阿莫耶的聲音。
“貴客啊,裡面請裡面請。賣的好極了,月氏的羊絨當真是好啊,還有這些刺繡,新奇的很,雲都城的百姓都很喜歡!這不都要中秋了,大家都忙着置辦冬天的衣裳,我還打算從您那兒進些物料呢,您可得給我留些。”
“自然得留,您可是這雲都數一數二的裁縫鋪啊,不留給您留給誰呢?”
“您放心,只要您留給我,我……”掌櫃的聲音小了,程息屏息湊近聽,“我給您二位返利,那錢啊,您二位拿着花便是。”
阿莫耶竟也不推辭,笑道:“使得使得。”
就衝這二人在豐城的以死相護,程息一點兒都不相信他們會私吞銀兩。
難道是弧令想要這錢?可他不是蘭須氏的少主嗎?要多少錢有多少錢,還偷偷摸摸拿返利賺差價?
掌櫃的笑嘻嘻地去招呼客人,阿莫耶用手肘頂了頂普珠:“你說這回……我們賺多少好?”
“能賺多少賺多少。少主說了,有錢不賺是傻帽,無奸不商別心慌。”
程息:“???”
弧令這是窮瘋了還是掉錢眼兒裡了?
他們倆又嘰嘰咕咕說着什麼,只是用了月氏話,程息一個字都不明白,她撩起簾子走出去。普珠阿莫耶看見她,嚇了一跳,支吾道:“程姑娘……你、你在這兒?”
“怎麼?我來給你們送錢,不好嗎?”
程息顯然將他們的話聽得一字不落,阿莫耶有些爲難,普珠卻是極爲淡定,他說道:“程姑娘喜歡什麼紋飾什麼料子,直接問我們拿就好了,還費這勁來店裡買?”
程息:“有錢不賺是傻帽。”
普珠,阿莫耶:“……”
程息:“你們少主送來的那封信,我看了。漢字寫的不錯。”
阿莫耶:“那是肯定的。”
程息聽這話奇怪,問道:“爲什麼是肯定的?”
普珠立馬接話:“月氏貴族自幼學習漢話漢字,何況少主天資聰穎,學得比誰都快,比誰都好。”
“那你們呢?”
“我們從小跟着少主,也學,只不過學得不好。”
程息一早就覺得弧令的漢話極佳,不是發音上的誇讚,而是說話時字裡行間的氣韻。與帝王將相推杯換盞,與公子王孫稱兄道弟,甚至是私下調侃也是字字珠璣,暗藏玄妙。
這樣的言語能力,可不是從小在月氏長大的人能夠學會的。
程息看向阿莫耶,故作腔調:“我且問你,你家公子往日習的都是些什麼典籍?”
阿莫耶聽程息文縐縐地問他,一時半會兒也打不上來,看向普珠求助。
普珠有一瞬語塞,忙答道:“好像是……是……什麼什麼子,什麼什麼經?還有兵法什麼的。”
“那又是幾時學起的?”
阿莫耶看向普珠。
普珠:“從……從小。”
程息:“……”
支支吾吾,漏洞百出。
程息看從他們嘴裡是在問不出什麼,笑着福了福身子:“原是這樣,難怪那六個字寫得是神形具備。還煩請二位,代我轉達謝意。”
“定會,定會。”二人匆匆離開。
程息給掌櫃的付了定金,趴在櫃檯上問道:“掌櫃的,月氏進來的布料和繡花,當真是好看的。”
“喲,程娘子也覺得呀?”掌櫃的早已眼熟程息,忙道,“您要是喜歡,等新的料子來了,我給您留下。”
程息笑道:“料子我定是要的,只是還想問掌櫃的打聽一件事。”
“何事?”
“我聽說,那個蘭須弧令是郅於單于欽定的駙馬爺,生得好看還家財萬貫,是或不是?”
“姑娘您同蘭須公子一起進的京,這倒問起我來了?”
“不瞞您說,這一路上,我也沒同他說上幾句話,只不過是幾面之緣罷了。畢竟也是外邦使者,我與他多言,怕有不妥。可如今這人在城裡風光無限,雲都人人爭着搶着要月氏的東西,我這纔好奇,他到底是個什麼樣的人。是不是生得好看?我瞧他一直戴着面具。”
掌櫃的笑得諱莫如深:“程娘子,這事您算是問對人了。我呀,看蘭須公子帶着面具,怕平日說話犯了什麼他的忌諱,就問手底下那倆人,他們倒也不避諱,說是蘭須公子十五歲那年,殺了天白山上的一隻熊,還把那熊的眼睛生生剜了下來,但是自己也受了那熊一巴掌,半張臉的皮都沒了。自此後啊,月氏的人就尊他爲勇士,到如今都很單于的心啊——程娘子,此事可千萬不能聲張,雖說他們月氏的人好似也不在乎,甚至頗爲驕傲,但若是傳揚出去也是不好的,在下就是和您親厚,同您說說。”
被熊拍了一個巴掌?
那十五歲的他該有多疼啊。
程息斂眉,點頭:“我心裡有分寸,多謝掌櫃的了。”
她轉身離開,卻聽掌櫃的從後幽幽傳來一句:“唉,這都是這個月的第幾個了?男人生得美,也是個罪過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