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架這種事, 程息太在行了。
她雖是郡主,但要讓軍隊裡的人都服氣,那也是件難事。
在這裡, 只有拳頭纔是道理。
打敗最後一人, 程息支撐着長纓槍, 屹立在人羣中央。
她瞥向夏思成——滿意了?
夏思成手負在後, 眼裡並沒有欣慰的神情, 他無奈地嘆了口氣,低頭離開。
“將軍?”程息喊住他,“您答應過程息的。”
夏思成頭也沒回, 擺了擺手:“封校尉,來我帳下吧。”
程息心中大喜, 周圍的士兵紛紛改了口:“程校尉。”
程息笑着回禮, 連忙追了上去。
“將軍, 您不滿意?”程息見他方纔的神情,有些疑惑, “是程息沒有達到您心中所想嗎?”
夏思成沒有說話,抿着嘴,看着前方。
“孩子,你本該是躲在我們身後的人。是我們無能……”
程息:“不是的,伯父!若非你們, 何來大姜百姓的安寧?程息不過是盡一份力罷了。”她一笑, “師父不會是不想認我這個徒弟了吧?”
夏思成被她的無賴勁折服, 失笑:“你這個小姑娘, 你說說, 你現在到底有幾個師父了?”
程息不好意思,伸出三個指頭:“山外有山, 人外有人,求學若渴,才能成爲人上之人啊。”
程息三個師父當中,數蘇頤城最年輕,卻也數他心眼兒最多。
他說朔方會被人從後方突襲,還真被人從後方突襲了,只是他們準備得早,把襄軍一網打盡,還沒損失多少兵力。
雍樂遭了冷箭,可防守嚴密,襄軍也沒有佔到便宜。
這可能是王泱一生之中,最爲挫敗困惑的一日。
他接到了送來的戰報,小皇帝在龍椅上打着瞌睡,被王泱喊醒。
“國師,這就是前方戰報,我軍損失慘重,敵軍就好似知曉我們的計劃,早我們一步就做出了決策,把我們打得措手不及。”
小皇帝沒聽懂,看向王泱。
王泱垂首,看不清神色,他又轉向簾後的太后,奶聲奶氣地喊道:“母后——然兒餓了。”
王綣低嘆一聲,微微撩起簾子,柔聲道:“燕然乖,下朝了我們再去吃東西啊。”
燕然委屈,發了脾氣,胡亂拍着几案,吵鬧道:“下朝!下朝!我要吃飯!我餓了!”
“皇上。”王泱側目瞥了過來,“還不能下朝。”
燕然立馬噤聲,低頭不敢講話。
王泱環視一週,聲音不容拒絕:“各位大臣,有何見解?”
“國師大人,想必是軍中出了奸細,給姜國通風報信。”
王泱不說話,手指放在膝蓋上,一下一下地敲着,神色不變,又問:“還有什麼呢?”
底下的大臣面面相覷,說不出所以然。
王泱:“諸位卿家會不會覺得,是我出了紕漏?”
“怎麼會呢?國師大人神機妙算,天底下又怎會有您算錯的事呢?”
王泱笑了笑:“是啊,怎麼會有呢?卿家們說得對,那今日便如此,散朝吧。”
大臣們鬆了口氣,陸陸續續走出大殿。
王泱起身,走到簾後牽起王綣道:“下朝了姐姐。”
王綣朝她笑了笑,叫來燕然:“然兒,走,我們和舅舅一起吃東西去。”
王泱眼裡沒有了方纔的冷峻,取而代之的,是無限的柔情和溫暖。
“戰場上出什麼事了嗎?是有奸細了?”王綣抱着燕然,緩緩地走在宮道上。
王泱替王綣理了理碎髮,手停留在臉邊,寬慰道:“姐姐莫要擔心,您和陛下的一切,王泱都會打理好。”
王綣失笑:“是啊,你什麼都能做好的,是我擔心多餘了。”
王泱盯了王綣一會兒,忽然吩咐道:“來人,帶陛下下去用膳。”
“我不要,我不要和母后分開!我不要!”
“陛下……陛下聽話。”
王綣要去抱他,被王泱一把攔住:“帶下去。”
燕然是被下人圍着抱下去的,嘴裡還哭喊着。
王綣不忍,要去追,王泱拉住她的手腕,輕輕喊:“王綣。”
王綣呼吸一滯,回頭是滿面笑容:“怎麼了?”
王泱摩挲着掌中細膩,嘆道:“你不僅僅只是你孩子的母親,他是這個襄國的君主,他要學會獨立。”
“可他……他在四歲。”王綣笑得有些苦澀。
“君王在即位前都不是君王,何況他已經是了,他需要學。”
王綣咬牙,忍着眼淚,笑得如同雨後芙蓉般鮮豔:“好,那就讓他學。”
王泱將王綣緩緩攬入懷中,低低安慰道:“你放心,不管是奸細,還是我……我都會處理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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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息做了個噩夢,她夢見蘇頤城背來了五車書,告訴她一個“學富五車”的典故,然後讓她一日之內讀完。
她看了看窗外的天,起身梳妝,將長髮綰成高髻,束了胸,穿上窄袖勁裝。
軍營裡晨起操練,程息鑽進主帳中,蘇頤城和夏思成在沙盤前演練盤算。
蘇頤城的聲音響起準沒好話:“程校尉睡得可安穩啊?”
你在夢裡出現就極其不安穩。
夏思成對程息招了招手:“來,過來看看這沙盤。”
戰車縱橫,旗幟交錯,沙丘堆疊,程息看了一眼:“是四國軍力的分佈。”
“沒錯。允國出兵三萬,襄國出兵五萬,分佈在烏斷橫山的西北、西南,還有酡顏河的中游,黑水的上游。”
程息:“前三地距離他們的國土較近,糧草補給和兵力支援都較爲容易,但駐紮在黑水的這一支……卻是蹊蹺。離國土遠不說,還容易被姜國與月氏兩面夾擊。”
蘇頤城:“依你看,爲何?”
程息沉默了一會兒,死心:“不知道!”
蘇頤城一笑:“忘了當初賀乾是怎麼迷惑你們的了?”
程息恍然大悟:“這又是障眼法?誘我們前去試探,然後把我們圍住了打?”
夏思成:“所以我們要謹慎,不可輕舉妄動。”他看向程息,“尤其是你,年輕氣盛,又倔又衝。”
程息不敢回嘴,低頭接受。
蘇頤城第一次見她溫順的模樣,有些新奇,附和道:“沒錯。”
程息瞪了一眼蘇頤城,但念在夏思成在場,沒能發作。
夏思成:“如今局勢,我們是被動,得想個法子反擊。”
蘇頤城:“我們在明,他們在暗,先釣出他們下一步行動,不急這一時。”
程息:“就等他們來打?”
蘇頤城不屑地瞥了她一眼:“現在的局面,誰先動,誰就輸。程校尉,即使新官上任三把火,也別那麼着急”
程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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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裡全城安息,只有街上的燈籠還有些許亮光,北風呼號,微弱的火光在大風中搖搖欲墜。後半夜飄起了雪子,沒一會兒就結起了薄霜。
程息披着斗篷站在城牆上,遠處的山脈幽幽幢幢,一點點吞沒着夜空和白雪。
她哈出一口熱氣暖手,貼了貼凍僵的臉。
“大半夜的不睡覺,在這兒能站出花兒來?”
程息沒有回頭,冷冷一笑:“蘇軍師讓我們等,我這不就是在等嗎?”
蘇頤城:“王泱肯定察覺出了蹊蹺,會改動策略,所以我們要等。”
他在解釋,程息不以爲然:“您說什麼就是什麼。”
蘇頤城失笑:“程息,你不能因爲之前的事,就認爲我現在的所作所爲都是不好的。”
不提還好,一提程息就來氣,她攏了攏斗篷,大開架勢要和蘇頤城吵,卻把他的手勢打住:“有動靜。”
程息順着他的目光看去,還是一片漆黑。她又瞧了蘇頤城一眼,探出身子張望。
黑暗之中,有什麼東西在涌動向前。
“是襄軍!”程息着急要跑去烽火臺,被蘇頤城一把拎了回來。
程息:“你又要做什麼!”
蘇頤城:“將計就計。”
程息一愣,立馬反應過來,沉聲道:“明白了。”
張霽帶着三萬騎兵和王泱的命令前來夜襲豐城,他望着寂靜的城牆,只有旌旗在北風中招搖。
整座城池屏息以待,就像是爲他的登臨做着最後的排演,只待他一聲令下,城門洞開,一切盡歸他所有。
他會是天之驕子,他會讓所有人都臣服在他的腳下,包括那個女人。
軍隊已到豐城城牆之下,程息從城牆上的閣樓往下望,直面張霽的臉——猙獰而貪婪。
“嘖,狗雜種。”程息咒罵出聲。
蘇頤城隱忍着嘆了口氣,想教訓一番,卻覺得任何說教對她都沒用,便轉了話鋒:“一會兒等他們爬牆爬到一半,再進攻。”
程息:“好。”
蘇頤城挑眉:“明白我的意思?”
程息沒好氣:“早一步他們容易撤退,晚一步我們就遭殃了。”
蘇頤城笑着點頭:“還是有長進的。”
兵者,詭道也。
你猜我心思,我猜你心思,不到最後一刻,誰也不知道對方懷着的到底是什麼鬼胎。
程息一身戎裝,眸如寒星,眉似冷箭,幹練明豔。
她走出閣樓,對手下的士兵點了點頭。
士兵得令,大喊:“起!”
城牆上巨石、油鍋忽然架起。
“放!”
襄軍未及反應,熱油混着烈火已劈頭蓋臉地澆下。
城門打開,城內的士兵叫喊着廝殺衝出,斬開一條生路。
程息執着長劍,跟隨在夏思成身後,他舉劍呼喝:“將士們!隨我殺盡襄國敵寇!衛我河山!”
“衛我河山——”
呼聲震天,馬蹄踏過之處,塵土飛揚,山崩地裂。
程息騎於馬上,穿梭在刀光血影之間。
張霽見兩軍已然交戰,駕馬上衝,卻見一道寒光刺向眼前,未待他看清,程息已至身側。張霽防擋不及,側身一躲。程息一劍披在盔甲上,卻也沒有收力,橫掃過去,直取張霽項上人頭。
張霽心中大驚,料定她已是殺紅了眼,破釜沉舟也要把自己砍殺馬下,便徒手將長劍拿住,虎口生生被截了一道,鮮血直流。
“張霽你這個襄國的走狗!”程息猛抽出劍,又要刺,被張霽反擋下。
二人廝殺一處,全然不顧周遭的境況。
程息怒火中燒,招招致命,破口大罵:“張霽,你他娘就是襄國的一條狗!你以爲你在昭國就是天之驕子了嗎!就你這樣的,不管在何時何地,就他娘是條狗!”
張霽心中本就不甘,現下已是目眥盡裂,他聽程息咒罵,胸中一口反血,憋不住,大吼出聲:“我呸!你仗着你父親的功勳,踩着你父母屍血往上爬,如今就指着鼻子罵我!你懂個屁!你若體會了什麼叫國破家亡,你比我還不堪!”
程息冷笑:“我比你還不堪?我早知道家破人亡是什麼滋味了!可我成爲你了嗎?你就是無能!懦夫!”
二人交戰了幾百個回合,張霽早已有些不支持,可程息卻像是沒事人一般,仍舊屹立在那兒,隨時可以廝殺衝鋒陷陣,不死不休。
張霽回味過她方纔的話語,先前的事情猶如海水一般涌入他的腦海裡,不知爲何,突然了悟了什麼,大駭:“你……你是……”
程息未等他言明,劍風掠面,張霽躲閃不及。面頰忽然沒了知覺,一塊肉掉落在地,一張臉生生缺了一半。
霎時,鮮血噴涌,張霽捂着面頰,卻擋不住鮮紅滲出手指。
他忽然大笑,笑得有些癲狂:“虧得張霖還事事爲你着想,不承想,我們張家竟是栽在你的手裡!”
“閉嘴!你根本不配提你們張家!”
“張霖就是個眼瞎的,張韻也是個眼瞎的,爲滅門仇人生兒育女,一家的瞎子和窩囊廢!”
“張霽,你大爺的!”程息瘋了魔,只想把他的眼鼻剜下來塞進他的嘴裡,讓他嚐嚐滿嘴血腥的滋味。
襄軍敵不過,已然有撤退的架勢,夏思成心頭陡生異樣,他看見遠處與張霽糾纏的程息,大喊:“程息!回來!”
然而此時的程息,早已被仇恨懵逼了雙眼,滿腦子只有——取了張霽狗命。
雪愈下愈大,遠處的山頭早已白了,天際是青灰色的,這裡的雪沒有江南的溫柔,是如同戰場的刀劍一般凌厲。
“程息!你給我回來!”
張霽瞥了眼遠處,眼見自己將要落敗,策馬反身要跑,程息怒喝:“窩囊廢!我今日就要取你狗命!”
夏思成眼見着程息單槍匹馬隨着襄軍遠處,心中大叫不好,對着身邊的將士喊道:“你們,跟上!”
張霽跑在前頭,程息在後追逐,忽然放慢了腳步,他回頭看向程息,只見她立在不遠處,身後是狂勁的風雪,四側是整裝的襄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