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是個好姑娘。
這話聽着怎麼越來越不對勁了?
寧王笑道:“是,月氏洗塵宴上匆匆一面,而後又在玄玉閣的中秋宴上見過。”
成後眯眼:“玄玉閣的中秋宴?是任蘅做東的那次?”
“正是。”
成後瞥了眼程息:“程娘子交友倒是廣泛。”
程息無奈,又覺得無需辯解。
“任蘅不僅請了息兒,也將我請了去,大家熱熱鬧鬧的,也着實是開心的。”懷琳坐在一側,端莊秀雅,她不看程息,只是掩着眸。
不知是不想看,還是不敢看。
成後的眉目稍稍舒展:“緣是如此……這個任蘅啊,看着吊兒郎當的,心裡不知道怎麼精着呢。張家老三是個老實孩子,別被他帶壞了。”
永嘉笑道:“這話您如今說也晚了。”
衆人都笑了起來,程息那頁算是揭了過去。
寧王:“不知阿孃召兒子前來,所爲何事?”
皇后將寧王召來的?程息心如擂鼓。爲何要召來?明明是女眷進宮敘話,卻將皇子召來。
成後本想說什麼,卻閉了口,良久才道:“許久不見你了,有事與你相商。你們兩個孩子,也快些回去吧,冬日入夜早,莫要遲了。”
程息回程路上心神不寧,馬車駛出宮門時她撩起簾子又往外看了看——張家的馬車還在。
天空陰沉沉的,飄着灰濛濛的煙氣,風捲殘雲,呼嘯着吹起馬車的簾子。雲都的初雪就這樣砸進了程息的懷裡。有些擦着她的臉頰過去,生疼。
路上有人家出殯,他們的馬車讓了讓。
二人一路無話,程息不是個話多的,但和懷琳如此沉默,還是頭一次。
她看向夏懷琳,夏懷琳卻只看着外面。
今日爲何所有人都如此奇怪?
出殯的隊伍太長,程息耐不住馬車裡的氣氛,撩簾出去:“不必送我回宅子了。我自己走回去就好。”
懷琳回過神來,急道:“路滑,就一點點路程了……”
程息回頭笑笑,轉身走進人羣之中。
不對,不對,有什麼事情要發生了,可自己怎麼什麼頭緒都沒有?
她疾走,撞到了一個人。
“息兒?”張霖見她走得急問道:“出什麼事了?你從哪兒來的?”
程息眼前是宮門口張家馬車的景象,脫口而出:“你們家誰在宮裡?”
張霖奇怪:“我爹,我爹進宮了。”
“你大哥呢?”
張霖認認真真回答:“在家呢。”
程息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她平復着呼吸,鼻子裡好像結了層冰:“你……你現在要去哪兒?”
張霖指了指旁邊的玄玉閣:“去找任蘅,他找我聽曲子去呢。”
“還聽什麼曲子!”程息火氣蹭蹭地冒上來,她一把抓過張霖的手臂往回走,可走了幾步又頓住了。
她能把他帶到哪裡去?
張霖拉過程息的手腕,見她神色凝重,問道:“到底怎麼了?”
她能跟他說什麼?
“嗯?到底怎麼了?”
程息嚥了咽口水,喉間乾澀:“你……你與你姐姐關係如何?”
張霖心裡疑問更重,卻還是如實回答:“我與他一母同胞,自是情深,母親生我去世,姐姐便如同母親一樣。”
“那便好,那便好……”程息兀自呢喃,“你……你姐姐快要生產了,記得多去王府陪陪她。”
張霖答應了,見程息要走,立馬把她拽住:“你還沒和我說你怎麼了呢。”
程息低頭:“我今日進宮了,皇后娘娘同我說了很多,說我……”成後的話在她心裡打了個轉,更加篤定了,“說我年紀到了。”
“什麼年紀到了?你不是早已及笄了?今年十八,對吧,我記得是十八,我們在豐城時,還比較過呢,那時我還以爲你比我大。”
是啊,豐城,不過半年,多遙遠的記憶。
程息抽開手:“姑娘家的事情,你管那麼多?”
“嗯?等等,十八,年紀到了……”饒是遲鈍如張霖,多唸叨幾遍心裡也有了頭緒,“皇后娘娘……”
“你走!”程息一把將他推開,“聽你的曲子去!”
心煩意亂,她瞪着張霖,嚇得他立馬跑進了玄玉閣。
程息擡眸看了看面前的闕樓。
玄玉閣,皇城紅樓,多少達官貴人的銷金窟溫柔鄉。
徹月,蘇頤城。
這些名字在她腦海裡盤旋,叫囂吵鬧着。
程息最後盯了一眼,回身離開。
閣樓之上,蘇頤城倚在窗旁,望着她的身影消失在轉角。
程息回宅子時,儲露正在搗鼓梅花,一個小院子,梅花樹栽得錯落有致。
“姑娘回來了?”儲露擦手,見程息臉色冷得可怕,連忙上去拉住,“出事了?”
“要出事了……”程息好似喃喃自語,“皇后送我東西不假,可讓我入宮纔是真,她召見寧王不假,讓寧王相看我纔是真。”
“相看?”儲露以爲自己沒聽清,“相看?皇后娘娘是要……”
程息抓住儲露的手,儲露方纔勞作,雙手熱得很,觸及程息的手不由冷得一顫。
“本是要的……只是,只是寧王自己不願意。他提了任蘅。”
“所以沒成,對嗎?”
“對。沒成,皇后娘娘猶豫了,皇后娘娘覺得我是個攀龍附鳳之人,身在夏府,心裡向着張家,三心二意,朝秦暮楚,我還有轉機……還有轉機……”
“姑娘,可皇后娘娘爲何要將您嫁於寧王啊,淮王纔是皇后娘娘的親生子啊。”
“對啊,爲何要我,要我嫁於寧王呢?”程息也想不明白,“嫁於寧王,他們把我當做了‘夏家人’,我是如何……如何被他們認爲是‘夏家人’的?”
程息追根溯源,重返雲都後,第一次接觸夏家,是因爲懷琳送來了衣服,自己那時迫切想要與他們有交集,不聽勸,穿着衣服就去了洗塵宴。
任菁菁及笄禮,懷琳出言相助,二人約定交爲好友。那也只是私交……
七夕之時,被請去夏府,可任菁菁也在場,而後提及讀書之事,被夏思成收爲弟子,封莊南縣主,一切都是那麼順理成章。
程息渾身發冷,她不敢想象夏懷琳在其中起了多大的作用。
程息忽然明白她去林府那日,懷琳口中的“陌路之人”是誰。
她以爲是她說的是寧王寧王妃隨便誰,萬萬沒想到竟是她自己。
懷琳是從知道她這個人開始,就已經在算計了嗎?
“姑娘!”儲露大喊,程息回神,道:“我沒事。”可她的脣色是白的,“我想明白了,我全都想明白了。”
懷琳,一開始就是算計她的。
也對,她將她當做懷琳不假,可她並沒有將自己當做林兮霏,只是程息罷了。
“懷琳……應當是想讓我,替她嫁進寧王府吧。”
程息不知道自己是如何走進夏府的,雲都的雪只下了一下午,便鋪滿了全城,一腳深一腳淺,程息也不坐馬車,希望有足夠的時間來想開場白,可真到了夏懷琳面前,卻覺得虛言實在沒必要。
“我都猜到了。”程息說的第一句。
“你想讓我替你入宮,你覺得這是給我的恩惠。”程息說的第二句。
“我來雲都之前,你去找皇后娘娘說情,向娘娘坦誠了你與侯爺的一切。侯爺是皇后娘娘的親侄,唯一的親人,娘娘不會置之不理。你做了衣服,讓皇后娘娘送給我,他人以爲是娘娘給我的,只有落華姑姑知道,是你給我的。”
“你與我結交是真,你爲我辯駁也是真,你替我求來了這些地位也是真,可你……對我說的話,又有幾句是真的?”
“二哥一走,你急了,你怕他回不來,你怕他回來晚了,你怕很多很多東西,所以你又去求了皇后娘娘,纔有了今日。奈何寧王不想娶,娘娘不想我嫁,你落空了。”
懷琳靜靜聽着,毫無辯駁:“對。”
程息心中很平靜,她早已料到,不曾有僥倖了。
懷琳:“你知道我有多想感謝老天爺嗎?將你送了來,我本想着你應當是個聰明人,先試探你,你若不穿那衣裳,我便舍了你再想辦法,可誰讓你穿了呢?我不信那時的你不懂。”
她懂呀,只是她太笨。
程息:“如今你想如何?”
懷琳:“你又想如何?皇后娘娘若想要成全我和二哥,對付你,只消在皇上耳朵輕輕一吹便可。若不想……若不想……”她沒說下去。
程息不忍:“沒準侯爺很快就回來了。”
懷琳看她如此,仿若看見了什麼怪物,輕輕一笑:“我這樣算計你,你還安慰我?你希望我能夠感天動地放過你?我心早就硬了,良善並不能讓我在此立足,可二哥偏偏……偏偏那麼善良。他爲什麼……”
“我根本不敢讓他知道我在做什麼,我希望我在他眼裡一直是個得體知禮的姑娘,沒有一絲一毫地差錯。他總說事情會有轉機,他不想傷害任何人,可殊不知,等待纔是最折磨人的。你想要身份地位,我能給你,我要的,你也能給我,豈不兩全其美?”懷琳眼裡掛着淚,她微微側臉,講得如泣如訴。
程息:“我不在乎身份地位。”
懷琳面色一僵:“呵,不在乎?”
程息瞥向別處:“我在乎的……好像要沒有了。”
懷琳不理會她的說辭,冷冷一笑,正要說話,卻聽彤管從外匆忙跑來,撞進屋子,臉被凍得蒼白,只有鼻尖和兩頰的紅,她大口大口地喘着氣,眼淚掉了下來。
“娘子,侯爺……侯爺……侯爺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