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泱歇朝三日, 第四日上朝並未同大臣們商議,而是直接下了命令:互易質子。
“太后再嫁,從古未有, 不合禮法, 不敬宗廟。然允爲狄戎之國, 素有收繼兄妻庶母之習俗, 與吾國大相徑庭, 允不知吾國風俗,乃情有可原。兩國邦交,實乃國之大體, 體察襄允之情,互易質子, 全兩國之宜。”
厲害, 實在是厲害。
程息將奏報捲起, 一下一下地擊着掌心,她在帳中游蕩來遊蕩去, 蹙着眉說道:“這王家……不不不,是這王泱,怎麼忍到現在才反的?”
陸才知正大口吃着飯,滿嘴囫圇:“他今年也才二十有七。”
“二十七……”程息喃喃:“和蘇頤城一般大啊。”
陸才知嚥下飯菜,笑道:“程將軍可真是清楚啊。”
程息冷冷一瞥:“哼, 讓你去接人怎麼還不去?”
“朔方的吳將軍來消息說他去接, 他保證完、璧、歸、趙。”
程息背過身去, 不說話, 只是微不可聞地嘆了口氣。
可陸才知聽見了, 好整以暇地笑她:“喲,擔心了?我當時就納悶, 你說朔方離允國那麼近,你不找吳恩,偏偏讓我去。看來你是真擔心你的老相好出事啊。”
“我說了我跟他沒關係。”
“沒關係你找我?你難道不放心吳將軍?”
“我只是覺得……多個人安全些。”
“是安全,是安全。”
“我是擔心他死了,我們得不償失。”
陸才知納悶:“程息,我覺得你不該是那麼彆扭的人啊。軍營裡是該注意,可如今就我們兩人你到底有什麼不好承認的?”
程息無奈嘆氣:“所以就是你想太多了。”
陸才知:“當真?”
程息:“當真。”
陸才知“嘶”了一聲,一臉探究地看着程息:“那……那你不會是看上我了吧?”
程息聽見這話,是又氣又笑,將手上的紙揉成團扔向他:“你又犯病了?你最近缺女人?”
陸才知連忙搖頭:“不缺不缺,從來不缺,不不不,是不需要,不需要。”
程息哂笑:“你要真看上哪家姑娘了,我就勉爲其難幫你去做說客。”
“不要。”陸才知趕忙拒絕,重新拿起碗筷,也不看程息,自言自語道:“女人……就是地獄。”
女人就是地獄,也是難以戒掉的阿芙蓉癖。
王綣在王泱的懷裡淚眼漣漣,聲音細柔,如同三月春雨落在心裡點點化開成難以拂去的水痕。
“阿泱,我怎麼辦?我以後怎麼辦?”她哭得泣不成聲,哭得王泱無可奈何,“允國……允國自己就是一灘爛泥,還非得把我們拖下水!還非得……還非得……然兒那麼小……阿泱,他離開我,他怎麼辦?我怎麼辦?”
王泱拍着她的背,溫柔低喃:“別怕,他只是去一會兒,等這些事都過去了,他就回來了。”
王綣從王泱的懷裡掙開,雙眼如桃,她抽噎:“去一會兒?萬一戰事不歇,萬一允國內訌,然兒如何自處?萬一等他大了,他連我的模樣都記不清楚了!”
“你就……你就從未當他是你的外甥嗎?”
宮燈明滅,燭火在風中搖曳,照得王綣神色倦怠,整個人慵慵懶懶,纖弱無力。她只着輕薄細紗,透可見膚,手臂貼在王泱身上,還能感受到因爲哭泣而微喘的聳動。
“王綣……”王泱聲音有些啞然。
“阿泱,我求求你,你別把然兒送走,我求求你。”王綣眼裡還有淚水,她就這麼定定地望着王泱,呼吸可聞。
王泱艱難哽咽,起身從榻邊離開。
“阿泱。”王綣拉住王泱的袖子,猶豫良久,又喊了一聲,“阿泱。”
王泱回頭,只見王綣垂首,瘦肩微抖。
“你如今是皇上了……你想要什麼都可以得到……但我知道,有一樣東西……沒有我的允許,我得不到。”
“你若是答應我把然兒留下,那我也……那我也……答應你。”
王泱身軀陡然一震,十指微微顫抖,他蹲下身,與王綣平視,語氣柔和:“你別這樣。”
“你是皇帝,我求求你……不要送走然兒……”
王泱看着她,苦苦一笑:“王綣,我是皇帝,可我……並不能爲所欲爲。”
“爲什麼?”
王泱嘆氣:“你久居深宮,朝中的局勢你不明白。”
“那你告訴我爲什麼?或許我能想出辦法來,這樣你就不用把然兒送走了。”
王泱爲難,卻實在拗不過她:“孟家與我們爲難。”
王綣有一瞬怔忪,化作眉間的不解:“孟家?”
王泱看着她臉上的神情,點點頭:“對,燕煦的外公,孟鶴亭。”
“他怎麼了?” wωw✿ t t k a n✿ ¢ 〇
“他素來不服我們,但手中的兵力足以與我們抗衡,只要他一日不倒,我們王家便一日不得安寧。”
王綣靜靜地聽着,紋絲不動。
“允國得在,有他們,我們才能夠和孟家分庭抗禮。”
“那就讓孟鶴亭出去打仗吧。”
王綣冷不丁一語,甚至沒有任何感情。
王泱仔細地瞧着她面上的神色:“你說什麼?”
“人出去打仗,命都是懸在刀尖上的,死不死,怎麼死,誰又知道呢?”
王泱掩下眸子,拉過王綣的手細細撫摸:“綣兒你不要這樣。”
“我顧不得那麼多了。”王綣目色幽遠,“逝者如斯夫,我該抓住已有的。”
“我要我的孩子。”
王泱看着她,沉默不語。
“我要燕然。”
“好。”
就一個字,彷彿熱鬧過王綣活了過來:“你答應了?”
“孟家一倒,我便與允國解除盟誓,讓燕然好好地留在你身邊。”
“你不怕允國倒戈?”
王泱無奈地笑笑:“區區允國而已,奈何不了我。倒是你,”他湊近王綣的耳朵,“記住你說過的話。”
王綣身上一陣惡寒,下意識避讓,卻被自己活生生忍了回去。
他在她手裡塞了一把鑰匙,王泱竟然有些開心:“事成之後,帶你去個地方,這個鑰匙收好,不許丟了。”
王綣笑着點點頭:“不會丟的。”
不會丟的?
她恨不得將這把鑰匙塞進他嘴裡,喉管裡,看着他被這銅鐵扼住咽喉,難以呼吸滿臉漲紅的樣子。
忍,可她必須忍。
忍過寒冷的冬夜,去迎接她所盼望的春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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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頤城還不回來?”程息難以置信,她又問,“那他要在允國待到什麼時候?待到王泱帶兵殺過去嗎?”
陸才知坐在憑几上,腳翹在几案上,懶散散道:“蘇軍師是何等人物,肯定比我們想得周到。”
程息譏諷:“也不知道是誰說他是個廢人來着。”
陸才知:“……我,是我有眼無珠,等他回來了你別和他提啊,千萬別吹枕邊風。”
一卷公文淋頭砸下。
“滾!”
陸才知早已熟知她的套路,輕巧躲過,笑道:“程息,你說你這樣以後誰敢娶你?”
程息背對着他,嘴角漫開得意的笑,喃喃自語:“已經有人了啊。”
“姑娘!姑娘!軍報!”儲露從外趕來。
程息急忙拆開——黑水襄軍潰退,朝豐城奔逃。
“哈哈哈!好!齊顧不錯啊!走,我們帶兵殺他們個片甲不留!”
程息看向陸才知,陰險險笑道:“不、謀、而、合。”
長寧二年三月,夏家軍程息、齊顧、陸才知三人帶兵兩萬,將襄軍殘兵擊退至襄國邊境。
襄軍如鳥獸散,潰不成軍。
程齊陸三人俘敵三千,凱旋而歸。
“這杖……也快打完了吧?”程息悶了口酒,“現在就等蘇頤城那邊完事兒,襄允聯盟解散,我們就贏了。”
陸才知搖頭咂嘴:“不過癮。”
齊顧笑道:“你還想打仗啊?”
“當兵不打仗那當兵還有什麼意思?”
程息冷笑:“有病。”
齊顧搭腔:“還病得不輕。”
程息:“需要一個女人來治一治他。”
齊顧聽見這話險將嘴裡的酒噴出來,笑着附和:“對對對,是是是。”
程息見他這樣,知有貓膩,揶揄道:“怎麼?難道我們陸將軍有一段風流往事?”
齊顧剛要將,被陸才知的咳嗽嗆了回去。
“哦——”程息的腔調九曲十八彎,“我說呢,你怎麼三十了還不娶妻,還一口一個‘女人即地獄’,敢情你自己上地獄走過一遭。”
“嘖。程息你怎麼不去街頭說書去?”
“不敢和您搶飯碗。”程息湊近齊顧,笑道,“你就同我說,陸才知以前怎麼着了?”
齊顧也不管陸才知怎麼瞪他,照舊說:“他年少不懂事的時候和一個青樓的姑娘好過,他以爲那姑娘是真心,可風月場上哪有什麼真心,等他錢花光了,要找姑娘私奔,姑娘就不肯了。”
程息唏噓,沒想到他還有那麼一段傷心往事。
陸才知也不攔了,只喝酒:“我也有錯,當時不知天高地厚,現在想想,若那姑娘真跟我走了,想必也過不上什麼好日子。”
程息笑道:“嗯,這回沒犯病。”
“嘖。我看你老是操心我的終身大事,要不……程將軍把你身邊的阿楚姑娘許給我吧?”
“呵,做夢。”她一臉得意,“我們阿楚已經許了人家了。您吶……晚了。”
這廂還吵得火熱,只見一個小卒匆匆跑來,神色驚慌,話也說不囫圇。
“怎麼了?慌慌張張的?”
“探子來報,五里開外,孟鶴亭帶兵一萬,直逼此地而來。”
“孟鶴亭?”三人齊喊出聲。
那個連小兵小卒都識得的老將啊,那個讓林奕險些命喪豐城,讓她母親身懷六甲找了三天三夜夫君的老將啊,帶着陳年舊怨、滿腔熱血和整整五萬兵馬,捲土而來。
“孟鶴亭……”程息有些微抖,“王泱竟用了他。”
齊顧沉吟半晌:“將士們方纔打完仗,還未修養過來,何況我們還帶着三千俘兵,萬一他們有異動就糟了。”
程息:“先退,退到姜國地界再說。”
陸才知沒有異議,轉身命令。
程息眯着眼,彷彿在天地之間看見那頭髮花白的老人穿着厚重的鎧甲,執劍騎馬,奔騰而來。
二十年前豐城那一戰到底是如何的慘烈,她不得而知,只是如今她有機會,能與當年和父親對抗的敵手沙場相逢。
她想知道,她是否長成了父親那樣,拿得動手中的劍,承擔得起身上的鎧甲,守衛得了這大姜的山河萬里,莘莘百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