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息與儲露二人正在吃着飯, 外頭小兵衝了進來,氣喘吁吁,語不成句:“將軍……將軍不好了!天機營……天機營反了!”
程息眸色一沉:“天機營反了?”
“對!天機營的魏營長正帶着人馬朝主帳來吶!將軍……將軍快……”
程息沒有聽完小兵的話, 徑直走出帳子, 蘇頤城迎面而來, 二人對視一瞬。
陸才知此時看見程息, 怒火中燒, 氣勢洶洶地衝到她面前,腦子一熱,握拳要打。
程息一瞥, 陸才知的手彷彿被刀釘住了一般,怎麼也落不下去。
“現在不是起內訌的時候。”程息冷聲。
陸才知隱忍收手:“若你先前對這些流言上點心, 也不會鬧出今日這局面。”他側頭不去看程息, 壓了壓火氣, “我帶一隊人馬去鎮壓。”
程息、蘇頤城:“別去。”
陸才知回頭,看他們二人不約而同地制止, 內心疑竇頓生,軍中關於他們二人的傳言在他腦內一遍一遍地響起。他冷笑:“二位,這是軍營,不是你們蠅營狗苟的地方。”陸才知轉身要走,程息連忙拉住他:“不能去!”
陸才知見她一再阻撓, 心中更加篤定他們的陰謀, 反手用力要將程息鉗制住。程息不甘示弱, 與他打鬥一處, 說什麼也不放他走。
“蘇軍師——天玄營……天玄營也反了!”
這話鑽進陸才知的耳朵裡, 如同晴天霹靂,他雙目發紅, 發瘋似的要將程息打趴下。
程息瞅準時機,拔下頭上的簪子,刺進陸才知的手肘和腿腕,他身子一軟,直直栽倒在地上。
“呸!江湖下三濫的功夫!”陸才知唾罵。
程息點了穴,湊近他耳邊惡狠狠道:“你給我老實點。”他將陸才知一腳踢進了帳子,又走回蘇頤城身邊,詢問道:“快了?”
蘇頤城望着天機營的方向,點點頭:“去吧。”
程息勾了勾嘴角,披上紅衣,手執長纓槍,一躍上馬。
她迎着風雪烈日,目光似箭。
“將士們——隨我剿殺叛賊,以振軍威!”
喊殺震天,程息與天玄營兩面包抄,將天機營的反軍,團團圍住,甕中捉鱉。
領頭的被拉了出來就地正法,砍了腦袋,血濺三尺。
程息拿着一人的頭顱,狠狠地砸在地上,她半張臉是血污,在聳動的火把下更顯鬼魅。
“我們軍中,混入了襄國的細作!天機營的營長受其人挑唆,枉顧軍法,起兵造反!日後若還有人效仿,有如此物!”她指着那顆滾在腳邊的頭顱,眼底是殺伐過後的狠絕。
“我知你們不服我!因爲我是女人!在你們眼裡,被女人踩在腳下就是奇恥大辱!可我問問你們,這姜國!這天下!難不成皆是男人所爲?當今太后,身懷六甲,擊鼓壯勢,力挽狂瀾;先大將軍林奕之妻,不惜被逐出師門,手執三尺青鋒,開闢姜國萬里國土,連你們如今腳下踩得豐城都有她的一份功勞;永嘉大長公主尹安歌,爲保邊疆安寧,遠赴月氏,忍受風霜只爲保邊疆安寧!我程息,憑己之力保家衛國,血戰沙場,又有何異!”
她的身上是肅殺的鎧甲,頭頂是蒼茫的天。
她的話語鏗鏘有力,猶如利劍扎進人的心臟。
“襄軍屢屢犯我疆土,在我朝廷作福作威!聯手逆賊張霽,害赫烜侯與寧王身死!這筆債,我們誓死討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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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息回到帳中,陸才知的眼珠子都快瞪得跳出來了。
她站到陸才知的面前,問道:“如今知道我的盤算了?”
陸才知不說話,點點頭。
程息長嘆一口氣:“你對夏將軍忠心,是好事。但你要知道,你真正的主子,不是夏將軍,是皇上。”
陸才知驚愕:“你……你……是皇上派來的人?”
程息笑道:“我們不都是皇上派來的人嗎?”
陸才知反應了半晌,木然地點了點頭。
蘇頤城在外候着,程息出了帳子就看見了他。
她走過去,對蘇頤城拱了拱手:“多謝。”
蘇頤城無奈:“也虧你膽子大,這招數都想得出來。”
程息:“人呢?”
蘇頤城:“想服毒,救回來了。在主帳。”
王泱派來的細作當真是厲害的,連何時潛入的都不知道。若非此次他們太過心急出了紕漏讓蘇頤城覺察,可能永遠也發現不了。
“你有查出什麼嗎?”
“王泱派來細作,底細肯定擦得乾乾淨淨,查了也是白查。”
程息嗤笑:“那你怎麼不說審問了也是白審問?”
蘇頤城:“很有可能。”
程息:“嘖。”
她不願與蘇頤城多說,轉身進入帳中。那人身上已多處受傷,正滴血,氣息微弱,額頭冒着虛汗。
程息將掌刑的小兵支了出去,自己拿起烙鐵走到細作的面前。
剛剛燒出來的鐵,還泛着灼熱的紅色。
程息看着手中的熱鐵,好似自言自語:“我竟然有一天會拿起這個。”她望向細作,將手中的東西丟回原處。
程息:“反軍的事壓下了吧?”
蘇頤城:“處理妥當了。”
程息點點頭,從袖中拿出一張小紙條,念道:“天機營反,程息將死。”
她拿着紙條在那人面前晃了晃:“你的同謀都被殺了,你也別想着通風報信了。以後還是我們替你吧。”
細作不看不聽不說,只閉着眼。
程息那下他口中的塞布,道:“我們是查不出你什麼,但是你肯定有把柄在王泱手裡。如果被王泱發現你背叛了他,你覺得你在襄國的家人,會有好日子過嗎?”
“筆跡模仿簡單,反軍之事也壓了下來,我敢保證豐城內的百姓都不會知曉此事,王泱又怎會知道?到時候……我們放出假消息。”程息收起紙條,“你家人就完了。”
那人眸色一動,燭火在他眼中跳躍出詭異的光芒。
他擡頭,額上的皺紋夾着汗溼的碎髮,血污滿頭:“你們……也晚了……”
“什麼?”程息沒聽清。
“你們……晚了……”那人只說了幾個字,突然,一口鮮血噴出,濺了程息滿臉。
他咬身自盡了。
程息摸了摸臉上還溫熱液體,呆愣住。
蘇頤城一把將她拉開,喊道:“程息!程息!”
程息回過神來,嘆了口氣,頹然地坐在一旁,嘴裡喃喃:“我沒想讓他死。”
蘇頤城面上沒有表情,從旁絞了帕子遞給她擦臉,程息只是粗略抹了一把,絲毫不上心,只在心裡反覆地想着那人說的話。
他們晚了?
什麼晚了?
蘇頤城看她出神,又見不得這個醜樣子,便從程息手中奪過帕子,疊了乾淨的一面,擡手替她擦拭。
程息有些驚愕,她轉頭看向蘇頤城,只瞧見了他平靜的神情。
“把臉擦乾淨,不然一會兒出去丟人。”
程息舒了口氣,是她的錯覺,方纔還以爲自己瞧見了他眼中的驚訝呢。
他有什麼好驚訝的?
程息接過帕子走到水盆邊上,照着將臉擦洗乾淨。
她很久沒有看見自己的容貌了,軍中沒有鏡子,她也一直疲於奔命。
受過太多的刀劍風霜,眼神冷得可怕。瘦了很多,雙頰凹陷,更加凌厲。
程息將帕子丟進水盆裡,回頭望向蘇頤城。
他還是那副氣定神閒的模樣,好似銅牆鐵壁,世間任何事物都撼動不了他的心。
程息背過身。
蘇頤城見她有異樣,問道“怎麼了?”
她搖搖頭,卻又問道:“蘇頤城你……從來如此嗎?”
蘇頤城不回答。
“你會不會害怕……自己變成那種,那種本不想成爲的人?”
沉默,只有蠟燭燃燒的聲音。
程息忽然一笑,有些自嘲:“算了,問你也沒什麼用。”
“程息。”蘇頤城突然發話,“很多時候你想成爲什麼樣的人不是你自己能決定的。你不可能只爲了你自己而活。我也……不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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駐紮在豐城外的襄軍羣龍無首,程息想要將他們一舉擊潰,被蘇頤城制止。
“教訓吃的還不夠?”
“那就一直乾等着?”
“左右時間拖得越長越對我們有利,何樂而不爲呢?”
程息努努嘴,不接話,站在城牆上望着豐城百姓忙碌的身影:“是不是要過年了?”
蘇頤城:“算日子,是快了。”
程息看着街上張燈結綵,嘆氣:“這日子過的……一轉眼就二十歲了。”
她將斗篷裹緊,毛茸茸的護領間露出一個小腦袋。程息身量雖高,但因常年顛沛,身材纖細瘦巧,風雪間更是顯出與性子不符的柔弱無力。
蘇頤城嘆道:“怕冷就回去吧。”
程息倔強:“不冷。”
蘇頤城:“你自己身子變成什麼樣了你不知道?先前你可有這般怕冷?三九的天氣穿件單衣都可以在雪裡撒潑,如今呢?”
程息皺眉:“我什麼時候在雪裡撒過潑?”
蘇頤城:“也對,你一直都在撒潑。”
程息:“……”
蘇頤城:“有幾個消息要告訴你。懷昭儀有身孕了。”
“懷昭……儀?”程息又唸了一遍這個稱呼,才反應過來說的是懷琳。
離開雲都太久,那裡的人和事,竟有些記不清了。
“任菁菁跑了。”
“跑了?!”
“你自己乾的好事你不知道?”
“她……任蘅告訴她了?”
“張霖行刑的前一天,任菁菁哭天搶地,任蘅沒有辦法,只能告訴她了。”
“她去找張霖了?現在在虞城?”
“我只知道雲都發生的事,此後的,你自己去查吧。”
“還有別的嗎?”
“祁連之做了執金吾。”
“祁連之?”
“對。”
“皇上很是信任他。”
蘇頤城沉默一瞬,道:“程息,你得防他。”
程息嗤嗤一笑:“你不說我也知道。張家對他有恩,他卻倒打一耙,這種忘恩負義的人,自然要防。”
蘇頤城沒有接話,又道:“雍樂來信了,說是左骨都侯年裡會過來一趟,與新晉的將軍交流交流對策和……感情。”
程息:“……”
蘇頤城:“以公謀私做的那麼理直氣壯,你們真是我見過的第一對。”
程息出奇地沒有反駁,只是問:“什麼時候到?”
蘇頤城瞥她一眼,望向另一側,淡淡道:“五天後吧。”
程息算了算日子,五日後正好是除夕,心中甜蜜難抑,嘴角不自覺地上揚。
蘇頤城看她這樣,忍不住嘲諷:“你們兩個的事,我不管,但若讓軍中的將士們看清楚了,那我也保不了你們。”
程息重重地嘆了一口氣:“琢玉蘇公子,才貌雙全,驚爲天人,也不見得有人願意爲你奔赴千里啊。”
蘇頤城不屑地笑了一下,轉身下了城牆。
是啊,沒有人願意爲他奔赴千里,可他卻願意爲了別人奔赴千里。
這也是在很久很久以後的偶然間,程息才明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