過年了。
終於過年了。
程息託着腮看着窗外微微綻放的臘梅,在心裡長長地舒了一口氣。
儲露從廚房端了酒釀圓子,熱氣騰騰地放在桌上,程息看見忙給兩個人各盛了一碗。
“我們儲露的手藝真是越發的好了。”程息嚼着軟糯的圓子,喝了口濃稠的酒釀,還能吃到些米粒,“等明年秋天,我們摘些桂花曬乾,做糖桂花,到了冬天拌在酒釀圓子裡,更好吃。”
儲露笑道:“全聽姑娘的。”
牆外有小孩子歡叫着跑過,後頭是父母焦急地呼喚。
煙花忽然炸上天空,染紅了夜幕。
儲露:“我還在鍋裡蒸了筍燜肉,還有一條大黃魚,做了雪菜黃魚湯,我去端出來。”
雖說是在北地,可二人的口味還是莊南的口味,好不容易弄到了筍和大黃魚,特意等到了年夜飯才吃。
程息大口大口地吃着飯,話也顧不得說。
儲露看她着急,勸道:“近些日子京城多風雨,姑娘一直都憋着呢吧?”
程息歇下筷子,滿嘴的飯菜,嚥下說道:“真的……憋死我了。”又是一口飯扒進嘴裡。
儲露笑:“別人心煩都是折磨自己,姑娘心煩就拼命吃飯。”
程息也覺得自己好笑,邊吃邊說:“小丫頭片子,記住!再心煩都不能委屈自己的肚子!吃!”
二人吃得開心,沒一會兒碗盤見底,只留湯汁,正收拾着,忽聽有人敲門:“縣主娘子,楚姑娘。”
“大喜?”儲露奇怪,“驛站的小廝怎麼來了?”
“去看看。”
二人開了門,只見他推了滿車的東西站在門口。
程息:“這是……?”
大喜:“縣主娘子,這是有人讓路通鏢局帶來給您的。”
程息:“路通鏢局?我記得他們家只做西北和西南的買賣啊,京城都沒有鋪子。”
大喜:“可不是嗎?所以放我們驛站了。還有這封信。”
他遞上一封厚厚的書信,程息摸着都有些驚訝:“多謝你了。”她掏出銀兩塞進大喜手中,“新年紅包,歲歲平安。”
大喜開心地連連作揖:“多謝縣主娘子,多謝縣主娘子!”
程息儲露將東西一件件打開,才知是何人所贈。
弧令竟將歸途沿路好玩好看的物什都蒐羅了,一併給她送了過來。
雲都城外的枯枝,烏斷橫山腳下的油菜花幹,蘇里羌河牀的鵝卵石,裝着天白山雪水的瓷瓶,還有月氏的篳篥。
能夠伸縮的匕首,紋飾精美的酒壺,他瞧着好看的氈帽,和翠玉松石打造的項鍊耳環……
全部擺出來,鋪滿了一地毯。
程息望着這些物件,眼裡有淚,卻笑了出來。
看見這些東西,她便能想象出弧令從雲都出去,城郊歇腳,看見一處枯枝岔得特別,便折了下來包好;路過烏斷橫山時,油菜花遍野,金燦燦的,他下了馬,隨意摘了一朵將它夾在書頁之間;跨過蘇里羌河時,河裡某塊鵝卵石泛着光吸引了他的注意,便撿起來擦乾了水揣在了懷裡……
弧令在信中說:都是些不值錢的東西,知道值錢的東西你不僅不缺,還會自己給自己添置,就在路上,隨便選了每一處景色,贈與你。
夜已深了,程息就着燭光,將信看了一遍又一遍。
“我贈與三王子從姜國帶去的絲帛,他賞給了他第三十八房小妾,然後第二十七房跟他鬧,他就來找我問我還有沒有,我說全部都在三十八那裡了。三王子不高興,處死了二十七和三十八,自己拿了那些絲帛。”
這個三王子,當真是殘暴不仁。
“今日瞧見一位姑娘在河邊洗衣,有些像你。”
你竟然敢瞧其他的姑娘?!
“義父問我爲何私自前去姜國,不跟隨商隊,也不同他事先說明。霏兒,我既不能說,又不能隱瞞義父,只能……”弧令劃掉了好幾個字,“無事,你安心。”
你若是再話說半句,我根本不能安心!
“等信送到,雲都的梅花,也該開了吧?”
含苞。
“華陽的事……我聽說了,是他的命數,他的選擇。雲都城裡波詭雲譎,多加小心。”
你也是。
程息回好信,已過了子時,錦書三四張,訴不盡相思。
“哥哥,”她望着外頭紛紛揚揚的雪花,“新年,望你萬事和樂,平安順遂,無災無懼。”
雲都和月氏都下雪了。
他們不經常會想彼此,卻會在很多個小時候,抑制不住地思念對方。
比如程息在雪裡看見了含苞的梅花,吃了熱騰騰的圓子,比如弧令看見了懸掛在天白山上的月亮,喝了月氏濃烈的玉泉酒。
*
又是一夜雪,程息和儲露窩在被子裡,烘着半暖的湯婆子怎麼也不肯起牀。
儲露噥噥:“姑娘,該起了……”
程息嘆氣:“起不來……”
儲露:“還得去夏府拜年呢……”
程息:“嗯……給夏府拜年的人多,我們……我們晚些去……”
儲露自己也想多睡會兒,應道:“好,那我們……晚點兒去,嘻嘻……”
這一睡就睡到了巳時,程息迷迷糊糊轉醒,聽見牆外吵吵嚷嚷,垂死夢中驚坐起,一推身邊的儲露:“儲露,醒醒!午市都要開了!快起牀!”
她匆忙下榻,邊穿衣服邊往外跑,從廚房舀了一盆冷水端進屋子,直接撩起來洗臉漱口,手凍得通紅也顧不得。
儲露也瞬間清醒,笑着說:“還唸叨着拜年,這夏府都要傳午飯了。”
程息丟了帕子給她:“隨意梳妝一下就去吧。素着臉總比不去好。”
二人到帶着禮物到夏府時,夏家的小黃門正送走最後一位客人,他看見程息儲露忙將他們迎了進來。
夏夫人見着兩個孩子冒雪前來,還拎着許多禮物,並未想她們晚來之事,只是一味地心疼,說要她們吃了午飯再走。
程息去後院看懷琳,自成華陽那事之後已過去數日,也不知她如今是何境況。
彤管見程息來,忙喊道:“娘子,程娘子來了。”
懷琳正對着銅鏡發呆,聽見彤管喊話,轉頭看見程息走了進來,摒退侍女,屋裡只留她們二人。
相對無言,香爐嫋嫋。
“你不冷嗎?”夏懷琳看程息穿得單薄。
程息破顏一笑:“不冷,習武,身子好。”
夏懷琳轉頭看向窗外,聲音薄涼:“多好啊,我一入冬,手腳冰冷,怎麼捂都捂不熱。”
程息抿嘴不知如何接話。
“二哥沒了。”夏懷琳低着頭,望着茶盞裡的水,忽然一笑,“就這樣丟下了我,什麼都丟給了我,讓我自己……定奪去留。”
她髮髻上的珍珠步搖顫顫巍巍,懷琳有一雙極好看的丹鳳眼,笑起來眼波流轉,愁起來眉目含情,可如今黯淡無光,如深淵古井。
“程息,你已知我先前對你好接近你皆是利用你,你還來看我?”
程息沒看她,不知如何作答。
“你想要的到底是什麼?”夏懷琳蹙眉,探究,“我本以爲你要的是權勢地位,可如今看來並非如此,你要的到底是什麼?”
程息望着夏懷琳的眼睛,想起自己兒時的痛苦,想起自己在豐城、雲都經歷的樁樁件件,心頭難受,又怒又氣,她抑着心思,將頭瞥向一處,嘆了口氣,嘴裡呵出的氣化作淡淡水霧:“我要的,不過是……海晏河清,正大光明,堂堂正正。”
夏懷琳以爲自己聽錯:“你說什麼?”
“我要的是海晏河清!是一個……”
——逆賊林奕,勾結前朝白家,意圖謀反,其罪當誅九族。
——太守要這錢做什麼?賣百姓。
——是我太天真了……每個朝代,每個國度,只要是這人世間的,都一樣。
“是一個……”程息嘴脣翕動,卻說不出半個字,她騙不了自己。
“你要海晏河清……你想要就一定能得到嗎?”夏懷琳聲音冷寂,似是質問。
“不管我想不想要,都得不到。”程息平靜說道,“可我……願將我的微薄性命變作邊疆城牆上的一方磚,鎮守國土。”
夏懷琳心中震動:“什麼?”
“若可以,我願意從軍,征戰沙場,鎮守邊關。”
“可你是個女子。”
程息笑:“這姜國,難不成全是他們男人打下來的?女子入伍,又不是沒有過?”
夏懷琳沉默良久,忽然自嘲一笑:“好啊,好啊……馳騁沙場,歃血戮敵,舉三尺青峰開闢萬疆山河……彎弓射天狼,舉杯酬日月……”她念得有些癡,“我爲了二哥算計你,是我欠你,如今二哥不在了,我殘弱之身,能做的就是穩住夏家的地位,我知你不想嫁於寧王,這本就是我的宿命,我願意接受了。但你如今的權勢地位,又有幾分是依仗了我的,你心裡也清楚。我們夏家待你不薄。”
她眼中神色堅決。
“程息,我們就此立誓吧。我若入得宮闈,你便要入得軍營;我若得母儀天下,你便得國士無雙。你我二人,永不相背!”
外頭有人叫午飯,程息和懷琳從屋裡出來,二人神色皆正常,互相扶攜着去前廳。
夏思成與夫人堂上坐,下頭三個姑娘各自成席。正月初一,家中還有客,菜是極好的,可程息卻沒什麼胃口。
夏夫人何窈素來和善,家中因只有懷琳一女,見着其他的孩子也是高興,一個勁地叫人添菜:“你們在外頭住,一個宅子裡就兩個姑娘,照顧得好自己嗎?”
程息:“回夏伯母的話,能照顧好自己。宅子里人少,還能自在些,本就是鄉野長大的人,不需要太多人伺候的。”
夏思成:“好,女孩子不嬌氣。”
何窈:“女孩子家家,舞刀弄槍做什麼,可不得嬌慣着養?”
夏思成笑:“這不就讓你嬌慣着養懷琳了嗎?”
何窈:“對了,這幾日過年,功課什麼的就暫且緩緩,玩兒盡興了再學不遲。”
夏思成擦了擦嘴:“息兒這孩子,我瞧她平日裡對答辯論之間,頭頭是道,句句在理,是個可塑之才,可惜了。”
程息接話:“伯父爲何說可惜了?”
夏思成嘆氣:“身爲女子,可惜了。”
懷琳:“不可惜。爹,若女子與男子有同等的實力,爲何女子不得入軍營建立功勳呢?”
夏思沉默半晌,顯然不想再提這個話題。
何窈見父女二人不說話,岔開話題:“先不說這個,息兒啊,出年後,你也可有大段的日子不用來府上了。”
程息驚異:“爲何?”
“你夏伯父有事,說與你聽也無妨,早晚都是要知道的。”何窈看了眼夏思成,見他不反駁,繼續道:“皇上,要寧王和你夏伯父……去豐城。”
夏思成:“也不只是豐城,是邊疆三城。如今多事之秋,災禍多從那兒起,都是先前疏忽,如今也是要管管了。”
程息心中喜出望外,面上緊着不表露,只是微微一笑:“聖上想得周到。”
飯後夏夫人給了二人壓歲錢,便叫她們趁着雪停回宅子去。
程息走在路上,嘀咕道:“淮王妃有孕,皇后臥病,淮王挪不開身,難怪讓寧王去。”
儲露:“皇上是知道了襄國的心思,正戒備吧?”
程息:“如今的姜國比之襄國、月氏、允國都像小毛孩子,襄國曆行三百餘年,兵糧囤積還有個王家;月氏本就是兵馬強盛,人人善騎;允國如今和我們隔着高聳的烏斷橫山尚且不能相通,但他們國家成立的時日也比我們長,比我們也就更穩定。真要打起來,對我們而言,太難了……皇上是爲了暫時穩定局面,不能長久。”
儲露:“當初老爺夫人奪下襄國的鳳城,他們應當還懷恨在心吧。”
“可能吧……但那畢竟是父親母親打下來的城郭,說什麼都得守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