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鶴亭還在後面?”程息皺眉。
他們一退再退, 本以爲越過襄國國境,孟鶴亭便會停止,可如今看來, 他怕是想和他們打一仗才肯罷休。
“孟老將軍都快八十的人了, 王泱怎麼還派他出來?”
程息心中煩悶, 沒好氣:“他這種人就是爲達目的不擇手段, 又如何會考慮別人呢?”
“這孟老將軍因爲自己外孫的事被冷落了好幾年, 想來是空有熱血卻報國無門吧。”
程息嘖了嘖嘴:“王泱真不是個人。”
陸才知瞥了眼程息,勸道:“有空罵他還不如想想對策,孟鶴亭是沙場老手, 當年僅用三千兵力便讓林奕大將軍的一萬人馬全軍覆沒,若不是當時老皇帝將他召回, 襄國也不會失了鳳城。”
程息聽這話朝他後腦勺扇了一掌:“你胳膊肘往外拐?”
“我只是就事論事!”
齊顧見二人氣氛不對, 連忙岔開話題:“再往前是個石陣, 丹石環繞交錯,難辨方向, 只要我們率先出了那地方,一切都好說。”
程息:“自己人倒是不怕,怕就怕那些三千俘兵反水。”
齊顧:“我們兵力還剩一萬五,可與之匹敵。”
程息:“兵力是旗鼓相當,但是謀略呢?襄軍從開戰至今損失慘重中, 我們已是佔了上風, 識時務的總歸是要互退一步, 彼此給個臺階下, 王泱倒好, 好似要把我們滅國似的,一個一個將領的派出來, 他有想過什麼時候是個頭嗎?”
陸才知:“或許他就是想要豐城呢?”
程息笑他:“那你也想得太簡單了,相比皇位,一個豐城根本算不了什麼。”
她扭頭,後面是漫漫黃沙,天際寥寥。
馬兒疾馳,轉瞬到了石陣前。
赤霞般紅豔的裸石,斑駁錯橫,甚至能夠聽見砂礫被狂風捲着敲擊巖壁的回聲。
齊顧看着面前狹窄的過道,思忖半晌問道:“兵分三路?”
不是不妥,這樣能夠分散縮小目標,趕路的進程也能加快,只是怕其中突生變故,三方距離甚遠照應不到,白白遭了難也得不償失。
程息自遇見孟鶴亭,便有些不自在和緊張,一口氣憋到現在才長長一嘆,她眯着眼,抿了抿脣:“分。”她就不信孟鶴亭帶着一萬人馬能夠自由穿梭其間。
陸才知看了他們二人一眼:“豐城匯合。”
程息點點頭。
三人各自帶兵進入石陣,巖山高聳巨大,薰得天空也泛了黃。
甬道無聲,唯有行進的鐵蹄。
彎彎繞繞,兜兜轉轉,直到天色漸沉,他們好似回到了原地。
“將軍……我們,我們好像出不去了。”
程息沉着臉,道:“住口!”
“將軍,孟鶴亭的人馬定已進了石陣,若是讓俘兵知曉……”
“我讓你住口!”
他們倆的聲音不大不小,敲好能夠鑽進原地休息的俘兵耳朵裡。
沒人出聲,甚至是暗夜中飄過幾個黑影也無人知曉。
幾個襄軍在戰友的掩護下,爬出隊伍,朝着原路狂奔。只要循着入口出去,就一定能夠碰到孟鶴亭,那他們便有救了,便不會是敗軍殘將。
程息看見那幾個黑影竄出去,不動聲色,繼續同身旁的士兵說道:“孟鶴亭年老體弱,眼力也必定不如從前,不足爲懼。我們且尋一處避風口,度過此夜再從長計議。”
月已中天,孟鶴亭銜枚行軍,萬人軍隊竟無一點聲息,猶如暗夜蝙蝠。
前方有幽幽篝火,崖壁微亮。
孟鶴亭擡手示意停下,招來兩人前去探查。
探子返回,難言喜色:“將軍,多數人已歇下。”
孟鶴亭眉目間是滄桑歲月,聲如洪鐘:“帶兵何人?”
“程息。”
孟鶴亭皺了皺眉,這位後起之秀帶兵的路數他不熟悉,貿然前往恐有詐。
身旁的人看出他的心思,上前附耳道:“將軍,她就是那個斬殺了張霽的女人。”
“是她?”
“沒錯,我看這個女人也就拳腳功夫厲害些,全然沉不住氣,也不會謀劃。”
孟鶴亭不悅:“那她是如何駐紮豐城,使得襄軍一退再退?”
“將軍有所不知,她帳下有個軍師叫蘇頤城,素來善謀。如今假意投奔允國獻計,爲的就是分裂襄允同盟。國師也已查出此人,先前敗仗,多半是折在那人身上。如今蘇頤城不在,無人替她謀劃,想來她也想不周全。”
孟鶴亭沉默,眸色如同暗夜般深沉:“想不周全?我看她是覺得廉頗老矣,不足爲患!”
那人額上冒汗,還想說什麼圓場,被孟鶴亭一下打斷:“從上而攻,圍剿。”
夜色沉寂,篝火在微風中搖曳,士兵們在睡夢中翻了個身,全然不知冷劍逼近,甫一察覺,就已見血封喉。
一觸即響,巖山環內喊聲震天,一時間血流成河,如墜噩夢。
“將軍!將軍!”一人匆匆跑來,“找不到程息!”
“什麼?”孟鶴亭方纔收拾完,聽見這個消息一把抓過那人的衣襟,渾濁的眼睛似要把他盯穿,“主將棄軍逃亡?”
“將軍!那兩個報信的小卒也不見了!”
此話一落,孟鶴亭恍然大悟,他咬碎了牙,狠狠道:“中計了!”
越過那避風口,巖山上的勁風讓他們寸步難行,沙漠裡無光,今夜又是朔月,風沙又大,眼睛也睜不開,還吃了一嘴的沙。
她回頭望向那個谷底,喊殺聲漸息,火光卻是明亮,她輕輕一笑,沒想到初出茅廬的她,竟給孟鶴亭擺了一道。
早在入石陣前,他們便想好了對策。陸才知與齊顧率先離開石陣匯合,她領着俘兵,還叫人喬裝給孟鶴亭報信。全軍休整之時,又命人煮給俘兵的粥里加了藥,趁着他們一睡不醒,換了彼此的衣服,一招狸貓換太子,自家人打自家人的戲碼便如期上演。
帶着三千俘兵心累身累,也怪不得她心狠了——敵我之間,總得抉擇。
“將軍,下了這座巖山,前方是峽谷,常有落石,我們還要繼續前進嗎?”
程息眯着眼辨認四周的地貌,命令道:“走!孟鶴亭如今必定知曉了前因後果,他隨便猜猜就知道我們走了哪條路,如今我們只三千人,要對付他就是螳臂當車。先與齊顧陸才知匯合纔是要緊。”
“他們人多,想來不會順着我們的路走。”
程息:“正是因爲這樣纔要多加小心,石陣巖山本就地形崎嶇複雜,雙方繞開了倒還算好,怕就怕我們一個轉彎他們就在我們面前那就慘了。”
身邊的士兵遙遙一指:“將軍,從這兒下便是峽谷了。”
“穿過峽谷便是石陣出口了吧?”
“是,再行二十餘里便是豐城了。”
“好,告訴將士們,次日清晨必達豐城讓他們喝上熱酒!”
下了巖山,峽谷深處幽影幢幢,風沙順行,像是要將他們推向深淵。
程息翻身下馬,有人想要跟上被她擡手攔下。
她望着望着,突然大喝:“退!”
幽影深處萬箭齊發,還沒等人回過神便被射翻下馬。
未有準備,黑暗帶來的恐懼讓他們如同無頭蒼蠅一般莽撞。
人仰馬翻。
程息執劍格擋,一聲令下:“隨我來!”
她就不該烏鴉嘴!真是說什麼壞什麼靈!
程息咬牙,砂礫與寒風穿衣而過,身後是踏碎蒼穹的鐵騎,面前是無望的黑夜。
她只能埋頭狂奔,鞭聲迴盪在崖壁間,尖利得如同刀子在石上劃出一道道痕跡,每劃一刀她就快一分。
天邊泛起魚肚白,黎明來臨,面前的路逐漸清晰,交錯四橫,是石陣迷宮。
程息深吸一口氣,如今所有人的性命盡數握在她的手裡,若他們出的去,那便是但那不死,若出不去,也需得拼到最後一刻,爲陸才知和齊顧爭取時間。
她望了一眼身後的將士,他們看着她,如同勝利的希望。
程息在這一刻才真正明白,什麼事一個主將該做的事。
他們的命就是自己的命。
“跟上!”她喝道,一夾馬腹,衝進了迷宮。
孟鶴亭見他們寥寥千人進了迷宮,擡手叫停身後的兵馬。
“將軍?”
“你,帶一隊人馬去探探。”他又指了指另一人,“你去找另外的出路。”
各自領命出發,一隊人馬進了迷宮,半晌沒有回來。
孟鶴亭眯着眼望着曲折的石路,忽見一匹馬顛簸地從迷宮中走出來,搖搖欲墜。
是他們的馬。
孟鶴亭眼神一緊,牢牢攥住手中的劍,冷聲道:“去看看。”
士兵應聲下馬,還沒跑到跟前,那馬匹便側蹄摔倒,脖子還一上一下,努力地喘息着。
他們這纔看見,那馬身後是一條長長的血路。
他還當真是小看這個程息了。
孟鶴亭不敢貿然前進,千軍萬馬是好詞,但也要看是在什麼樣的作戰狀況,若是在沙漠平地,想來大有優勢,可如今地勢狹窄崎嶇,這千軍這萬馬,便是尾大不掉的存在。
“孟放,你帶着五千人馬迅速奔赴豐城,不要同我一起耗在這裡。”
叫孟放的年輕人顯然不依:“爺爺,且不說這王泱到底安得什麼心思將您派出來,就算他沒有陰謀,孫兒也決不能將您一人丟在此地。”
“放肆!我是三軍主帥,你敢違抗軍令?”
“爺爺!”
“叫我將軍!”
這一喝把孟放的氣焰打消不少,他緊繃着臉,咬牙將一半的隊伍帶離峽谷。
孟鶴亭望着石陣,愈進又不敢進,他忽覺年歲已至,華髮白鬚,在沒有曾經那樣的氣量與膽魄。
君王的誤解與埋沒,家族的衰敗與落寞,使這個身經百戰的掌門人不再年輕,甚至疲憊。
可孟家基業不能倒,只要大勝這杖,他孟家必定還有翻身的機會,必定還能爲襄國,爲燕家揮灑熱血,肝膽報國。
孟鶴亭想至此,提起手中劍直指迷宮深處,他蒼老而偉岸,大聲喝道:“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