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息瞥了眼蘇頤城,問道:“蘇公子是要去哪兒啊?”
“二位娘子是要去城郊的閩霞鎮吧。”
程息笑笑:“蘇公子也是嗎?”
“順路,在下就載二位娘子一程吧。”
這事兒他們倆也沒有聲張,也不知蘇頤城是從哪兒知道的消息,一早在門口把她們截住。
程息也不推辭,大跨一步就上了馬車。
蘇頤城今日着了青衫廣袖,罩着一件月白色斗篷,長髮半束半垂,見她們上來挑了嘴角:“程娘子不怕冷嗎?”
程息:“身體好,不怕。”
“程娘子一定奇怪蘇某爲何知曉你們會出門,對嗎?”
程息不看蘇頤城,不是她說,這個男人太妖了。
古有妲己看人一眼,使人不捨殺她。
現在這個男人真是讓人多看一眼就心生嫉妒,這麼好的一張臉,爲什麼不長自己身上偏生給他了呢?
蘇頤城從一旁的小櫃子裡拿出一碟點心,桃花做形,上點鵝黃,一個個壘起來,還真是可愛。
“這是家中廚子新制的,裡面揉了豆沙和玫瑰,確實新奇,二位嚐嚐。”蘇頤城推到他們面前,手指骨節分明,修長白淨,拇指上的玉扳指還泛着溫和的柔光。
程息微微地皺了皺鼻子,爲什麼這個男人的手都那麼好看?明明自己纔是女的啊!
相形見絀。她竟然想到了這個詞。
“還有,”蘇頤城又從溫酒器中拿出兩個小瓷瓶,月白色的瓷身,上繪單支梅花,他擦乾上面的水珠,遞上來,“這是自家釀的米酒,二位可嚐嚐,也可暖暖身。”
程息俯視着這些東西,表情大有“山雨欲來風滿樓”的氣勢。
她突然想起中秋那晚蘇頤城問她喜歡哪個調。
調你大爺。
“蘇公子是怎麼知道我們要出門的?”程息沒接,直問。
“你們府上沒有下人,什麼事都親力親爲,整個雲都城的商販都快認識你們了。我在街上,聽見他們說了你們的事,邊想着讓你們也幫我帶些東西過去。”
程息:“蘇公子爲何不自己去?”
蘇頤城搖頭笑笑:“不是蘇某自大,程娘子想必也知我是因爲侯爺纔出的頭。曾經一直是侯爺的門客,如今侯爺故去,京城風雲變幻,我要自保,只能韜光養晦。侯爺對我有知遇之恩,他一心繫百姓,我也希望盡綿薄之力。”
程息點點頭,知覺這人可能也沒有自己初見的那麼刁鑽,那麼討人厭。
馬車行了一段路,忽然停了下來。
也沒到閩霞鎮,蘇頤城問道:“怎麼了?”
一空:“公子,是饑民攔了我們的路。”
蘇頤城攔下要起身的程息:“我去看看。”
他們已行至城郊,許多饑民都陸陸續續地往雲都城內趕,看見他們的馬車,便知是富貴人家,攔住了他們乞求食物。
程息不管,也跳了下來,她走到蘇頤城身邊:“這麼多人往雲都城內走,想來閩霞鎮也不會剩多少人,我們不如在此施粥義診罷了。”
“也好。你們過來幫忙。”蘇頤城招呼了自家奴僕,幾人掃出一塊空地搭起棚子。
看診之事,程息交由儲露,自己則是煮粥。在鄉野生活八年,不管是煮飯還是縫衣,至少是能拿得出手的。
蘇頤城卻不動,只看着他們忙裡忙外。
程息回頭笑道:“蘇公子這是……君子遠庖廚?”
蘇頤城聽出她的調侃,卻也欣然接受:“蘇某不懂醫術,亦不懂廚藝,就不來幫倒忙了。”
一空笑道:“程娘子,這些粗活怎麼能給我們公子幹呢?”
此話一出,程息倒是對蘇頤城的身世好奇,隨口一問:“一空,你們公子來雲都前是做什麼的?富貴人家的孩子?”
確實,雲都城人人稱讚琢玉公子的才學和樣貌,卻鮮有人提起他的過往。
一空頓了一瞬,道:“我們公子是徐州寧泉人。”
“一空。”蘇頤城喊他,“好好幹活。”
一空乖乖閉了嘴。
程息瞥了眼蘇頤城:“不能講?”
蘇頤城:“不是不能講,只是沒什麼好講的。家裡本是寧泉的商賈人家,戰亂遭禍,只活下我一人,還剩點家財,便來了雲都。”
程息應了一聲,勺子在白粥裡攪了攪:“難道你就一點沒吃過苦?”
蘇頤城一愣。
程息將勺子遞給他:“過來,你來盛。”
蘇頤城面色有些難看:“我不好露面。”
程息:“不差這麼一會兒。要韜光養晦也等一會兒韜。”
一空看自家主人爲難,要拿過勺子替蘇頤城,被程息抓住手腕一把推開好幾步:“你小子搶什麼功。蘇頤城,過來。”
蘇頤城坐在簾子後面烘着暖爐品着茶,程息三催四請也沒見他來,走過去撩起簾子直接把勺子遞到他面前:“你去不去?”
勺子上的粥水都要滴到蘇頤城的袍子上了。
蘇頤城跳了跳額角:“好、好……”
程息得逞一笑,一把將他拉到粥攤前。
蘇頤城生得本就難得,連京城裡見多了世面的公子娘子都驚豔,何況饑民們。領粥的百姓看見謫仙一般的人物都呆住了,拿碗的手都有些抖。
“喏。”程息努努嘴,“就是這樣一勺,然後倒進碗裡。難嗎?琢玉公子。”
蘇頤城瞥了程息一眼,攏了攏斗篷,擡手落手,僵硬地重複動作。
程息在一旁看着,蘇頤城要撂勺子時,她就“嗯?”一聲,那音調轉了九曲十八彎,讓旁邊規規矩矩做事的人都嚇得以爲自己偷了懶。
一桶粥見底,程息終於放了蘇頤城走。
他將勺子輕輕地放在桌上,深吸一口氣,回到簾後。
程息知道,如今的自己有多想笑,他就有多想打自己。只是儒雅端正的琢玉公子啊,怎麼會跟他這樣的小女子一般見識呢?
天色漸沉,饑民也少了許多,幾人一起收攤,蘇頤城也不搭手,就遠遠地看着他們,如同廣寒宮千年的月桂樹。
儲露跑到程息身邊,小聲嘀咕:“姑娘,你今早是做什麼呀?”
程息:“這個蘇頤城啊,傳得好聽,什麼謫仙,什麼四公子之首。我看他就是會裝腔作勢。”
儲露笑:“可今日這些,雲都城的王公貴族們也是不會做的呀。”
程息:“那不一樣。好比……”她本想說成華陽,立馬打住轉了話頭,“好比任蘅。家中長子,金尊玉貴養大,但是他碰見這些事就不會如蘇頤城那般忸怩。不僅僅是任蘅,張霖,懷琳都是如此。因爲他們分得清場合,知道真正的得體是做合適的事。任蘅、張霖、懷琳雖是貴子貴女,但他們並無官職封爵,他們在這兒幫忙是得體懂事;若來的是天家,那看着手下的人做這些纔是得體,若他們親力親爲,那是紆尊降貴,體恤百姓。”
“那蘇公子呢?”
“蘇頤城?”程息撇嘴,“我單純看他不爽。裝腔作勢。”
蘇頤城站在遠處看風景,並未知道她們的編排。
程息這廂也已收拾完,她走過來:“蘇公子,我們該走了。”
蘇頤城回神:“好。”
“蘇公子在看什麼?”程息循着他的目光看去,只見一座高山,上頭點綴了一個亭子。
“那座是孤山,上頭的梅花很美,還能看見……雲都的全貌。”
“當真?”這程息還當真不知,幼時鮮少出城,更別說是這窮鄉僻壤。
“我們走吧。”蘇頤城轉身離開。
程息要跟上去,腳上卻踩到了什麼,她拾起一看,是蘇頤城經常佩戴的玉佩。
曾經只是大概瞧一眼,如今細看才發現玉佩四周鐫着極其細緻的花紋。
程息見過這花紋,是百枝花。玉佩正心是一個“蘇”字。
她沉默了一瞬,追上蘇頤城:“蘇公子,你東西掉了。”
蘇頤城看見她手上的玉佩,長舒一口氣:“多謝程娘子。”
二人往回走,程息耐不住開口:“這玉佩當真是好看的,不知玉礦產自哪裡,又是哪位匠人琢的玉?”
蘇頤城笑答:“是兒時家中買來的,也算是自己最值錢的物件了吧。至於匠人,自然是自己,不然娘子認爲,我這‘琢玉公子’是如何得來的?”
程息本還以爲是形容他的人呢,沒想到倒是一語雙關了,笑笑:“原是如此。”
回到宅子裡,程息還來不及收拾就直奔自己的屋子將白榮的簪子拿了出來。
簪頭是一直吟唱的千儷鳥,鐫着小小的“榮”。
太巧了,實在是太巧了。
程息的心怦怦直跳,奈何她對玉質的瞭解實在淺薄,不能夠分辨出二者是否同源。
“儲露,我明日要出門。”
儲露端着燭火走進來:“哪兒?”
“玄玉閣。”
*
爲什麼要去玄玉閣呢?
程息只是直覺覺得他會在玄玉閣。
這麼個人,能和徹月變成話本子的主人公,可見二人沒少待在一起。
“程娘子?”玄玉閣的小丫鬟多少認得她,有些驚訝。
程息笑笑:“你們徹月姑娘在嗎?”
小丫鬟啞然點點頭,有些結巴:“在、在……可是……誒,程娘子!”
程息見她這樣就知道有貓膩,她剛擡腳走幾步忽然停住,小丫鬟啪嘰一下撞上了她的背:“對不住,程娘子!”
“徹月姑娘是一個人嗎?”
小丫鬟有些爲難,眼鏡瞥來瞥去。
“我去找徹月姑娘聽個曲。”她端過小丫鬟手上的點心,把頭上的珠釵拿了下來插在了小丫鬟的發間,“給你了。”
程息摸到徹月房門前,敲了敲門。
“小花嗎?點心拿進來吧。”
程息移開門。
果然蘇頤城在。
徹月看見程息頗爲驚訝,本是跪坐在地上,嚇得一下子直起身來。
蘇頤城看見程息,一哂:“你們玄玉閣,什麼時候有這麼大排面的丫鬟了?”
徹月斂目笑得有些無奈:“縣主娘子這是做什麼?”
程息笑着將點心放在几案上,施施然坐下:“本是想找徹月姑娘來聽曲子的,就問底下的丫鬟小廝,但是他們支支吾吾的說不明白,我就隨便拿了來找姑娘,若是有人,我就放下點心走,若是沒人,我就留下聽曲。”
蘇頤城挑眉:“那程娘子的意思是,在下……不是人?”
程息喝茶:“蘇公子並非生人啊。”
蘇頤城冷哼。
程息憋笑。
她今日戴上了白榮給她的玉簪子,就是要來試着蘇頤城一試。白家當年遭難,散落鄉野的白家子弟應當不在少數。
都說大隱隱於市,這些人藏在雲都城裡,天子腳下,也並非不可能。
蘇頤城沒有看她,啜了口茶:“既然程娘子是來聽曲的,那便與在下不謀而合了,一起吧。”
徹月瞧了他們兩個一眼,問道:“二位想要聽什麼?”
蘇頤城看向程息:“程娘子點吧。”
程息也不客氣:“那曲子我也只會哼唱,不如我唱來徹月姑娘聽聽?看是否聽過?”
徹月:“願聞其詳。”
“月兒高,星沉宵,風兒莫要鬧……”程息聲音清冷,唱起童謠竟也帶着幾絲涼意。
徹月指尖微微抖動,不小心撥到琵琶的弦,劃出輕音。
蘇頤城瞥眼看她,問道:“這是什麼曲子?”
程息:“一位老人唱與我聽的,是位極爲和善聰慧的老人,還將這玉簪贈與了我。”她撫了撫頭上的簪子,笑道。
徹月撥了撥絃:“這曲子應是童謠,不難。姑娘若是想聽,徹月這就可以將後面的調子也編出來。”
程息佯作欣喜:“當真?有勞了。”
這童謠程息再熟悉不過,只是是前昭歌謠,如今少有人吟唱。
若他們當真是白家人,自是明白她的意思,看得懂她頭上的信物;若不是,那就當做是閒聊一場。
徹月信手撥弄,前頭的曲子還是她哼唱的部分,只是後頭轉了調,跑去了別處,雖怪好聽的,但也不是她所熟悉的那曲。
程息心中疑慮,當真不是白家,還是故意裝作不是?
“姑娘覺得如何?”一曲罷了,徹月隔在屏風後,低眉問道。
程息回神,敷衍答道:“好,雖不相像,但十分好聽。”
蘇頤城慢悠悠地喝茶:“程娘子,不是聽不懂這些曲子嗎?”
程息毛骨一凜,忽想起中秋宴那晚自己說的話,只覺打臉尷尬。
“程息我雖生在鄉野,不似雲都城裡那些官家女子通曉音律,難道連聽音品評的權利也沒有了嗎?”
蘇頤城笑:“怎麼會呢?在下,只是奇怪而已。年關將近,程娘子應當有很多走動,沒承想,來這兒聽曲來了。”
“我在雲都認識的人本就不多,要走一會兒就能走完。”
蘇頤城又笑:“程娘子認識的人不多,可認識你的人卻多。何況您替四皇子擋了一劍,修養半月,皇上皇后疼得緊,這城裡的人自然也對您另眼相待了不是?”
程息:“……”
蘇頤城:“程娘子是個心善的人,不管是對宮內的還是宮外的,只是這般不分你我的相護,不是在下多言,是要招來記恨的。”
程息:“……”
蘇頤城:“在下雖無官職,但在這雲都城裡待的日子比您長,聽在下一句勸,近日不要出門了。玄玉閣……一個姑娘家常來,也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