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一隊人馬趕了半晌路,停在河邊歇息,路上顛簸,程息一直忍着病痛,如今休息,一人鑽進林子裡去換藥。
寧王叫來人去前面探路,往林子裡望了望,招呼來一人:“你在這裡守着程娘子。”
程息換好藥出來,寧王正坐在河邊烤火,她走了過去:“殿下。”
寧王給她讓出一個位子:“坐吧。傷口如何了?”
程息:“無大礙,能繼續趕路。”
寧王無奈一笑:“你對自己是真的狠。”
程息回道:“不是狠,是習以爲常。”
寧王側目:“程娘子……可否和本王說說你的過去?”
程息:“昨日之日不可留,寧王殿下又何必問呢?”
寧王沉默了一瞬:“剔透如你,想必也知道當日母后召你進宮時爲何。”
程息:“……”
寧王:“一切都是造化弄人,你我都不過是天地間的一顆棋子罷了。”
程息心中微微波瀾:“可您是大皇子啊……”
寧王:“天地爲爐兮,造化爲工;陰陽爲灰兮,萬物爲銅。是皇子如何?是百姓如何?不還是要在這天地間拼命地活下去。”
程息欲言又止,終道:“殿下,我能問您一個問題嗎?”
寧王:“你說。”
程息:“您……您想要皇位嗎?”
寧王失笑:“小姑娘膽子倒挺大。皇位……不管是給我還是給繹川都行。”
“都行?”
“繹川從小聰慧,仁孝慈愛,對父母姊弟妻兒親友都很好,他懂得什麼話該說,什麼事該做,必要時又殺伐果決。他若是坐上皇位,必定是個好皇帝。”
“那您呢?”
“他若爲帝王,那我就會盡心輔佐他。你也知道,我生母去世得早,是母后將我一手帶大,我心裡對母后很感激。我與繹川、安歌皆是經歷了戰亂長大的人,都不願血雨腥風燒在宮廷裡。我們說了,不管誰做皇帝,都好,都不怨,只要能保住姜國這山河萬里,便足夠了。”
“那皇上……是屬意您的?”
寧王低頭:“想必你也看清了,繹川身後的人多半是前昭的舊臣。張由的妾室是祁家女兒,皇后娘娘是成家之後,他身後盤根錯節彎彎繞繞,數不勝數。”
話已至此,無需多言,程息便知皇帝的心思了。他將前昭的舊臣全數拎到繹川身後,扶繹山登基,而後慢慢地消磨那些舊臣。
——他在利用自己的妻兒。
“繹川也明白,心裡苦,卻從來不說。”寧王擡眼看見程息的臉,笑道:“你別那麼難過,左右不是發生在你身上的事情。”
程息:“淮王殿下……心裡應當很難受吧。”
寧王:“何止是難受呢?”
程息猶豫:“殿下同我說的……有些多了。”
寧王笑:“我知你不是個心思歪邪之人,那日我說那番話,一是不想你陷入我們的紛爭,二是爲了讓母后斷了心思。你的才能,困居內闈,浪費了。你的事,包括在夏將軍那兒的功課他都同我講了,當真是難得的。”
“程息,姜國要強大,你明白嗎?每個人,不僅是男人,女人也可成爲其中流砥柱。我希望你能成爲。”
程息眼淚都要出來了。
“行了,我們該啓程了。”寧王拍拍衣裳起身,“好好思量我說的話。”
一路上風平浪靜,程息卻有些心慌。
那些襄國的士兵也不見了蹤跡,她驅馬到寧王身邊:“殿下,這一路上,太平靜了。就連平日裡流寇山匪都沒看見。”
寧王蹙眉:“小心戒備。你傷未愈,自己當心。”
程息緊隨寧王后方,四面環顧,忽有一處驚鳥飛起,飛箭如流星從山林深處射來,密集如雨。
“殿下小心!”程息挽出劍花,將飛箭全數擋下。
此面方歇,另面又至,箭雨不斷,個別士兵身上中箭倒地不起,程息想去救,可只要一離開寧王半步,就有箭頭直指他飛來。
她寸步難行。
這種感覺太熟悉了。跟豐城太守府遇險時一模一樣。
寧王近身往程息手裡塞了一封信:“程息,若實在有難,你自己先逃。”
程息心中一凜:“不行殿下!”
“這是命令!你的功夫遠在我之上,你比我更有機會逃出生天。”
程息收緊密函,良久方說:“我們能一起走,姜國需要您……”
林中竄出黑影,身形高大,蒙着面只露出晦暗的雙眼,握手長刀對着程息直劈下來。
程息持劍格擋,朝他下盤攻去,飛踢數腳皆被那人擋下。程息側身翻轉趁其不備欲攻其後,那人橫掃長刀,硬生生削去程息幾寸頭髮。
“軍營功夫……”程息看出那人路數心中更是驚奇。
若是襄國的人絕不會單槍匹馬殺過來,可這人明明是有後方援助的,爲何只一人上前?
電光火石之間,程息與那人已過招數幾,她看透這人的武功並非在自己之上,故意拖着他,引出後方之人。
又是一劍,那人被程息擊退數尺,她將寧王拎上馬匹,囑咐身邊的侍從:“從東邊那條小路走,切記保護寧王!”
寧王急忙喊到:“程息!”
程息:“願王爺逃出生天,還姜國一片盛世清明。”她朝馬屁股狠狠甩了一鞭,馬匹嘶叫一聲,朝林外狂奔。
她看着寧王跑遠,轉身陷入飛矢箭雨,林裡竄出幾人攔住了程息的去路,她不等他們站穩,直向當中一人刺去,那人要擋,程息一偏,一劍刺穿了旁人的胸腔,鮮血噴涌而出,濺了一臉。她反手一揮,長劍抹了幾人脖子,血污滿地。
方纔與她筆試的黑衣人終於能站起身,他的目光映着月亮,寒惻惻的。
程息閃躲在人羣中,以一當十,身中數劍,衣衫破碎,擋路之人盡數倒下,血流一地,髒了她的鞋。
程息一步一步走向黑衣人,舉着血淋淋的長劍直指着他:“張霽,你好大的膽子。”
那人眸光一閃,又聽程息冷哼:“通敵叛國不夠,你還殘害侯爵皇嗣!大逆不道!喪盡天良!”
張霽拉下蒙面,面上無光,死灰一般:“是啊,你既知我通敵叛國,我怎麼想不到我不可能一個人來?”
程息握劍的手一抖。
“你若再不去追,你們大姜國的寧王爺,可就沒命了。”
程息咬牙,轉身騎馬飛奔,耳邊山風呼嘯,□□馬不停蹄。
再快點,再快點!
風中有鐵器相接之聲,一支短箭擦身而來,幸而她躲得及時,不然穿過的必定是她的心臟。
“殿下背後!”程息踩着馬背借力騰飛,本想一劍抵擋,卻是來不及了只能空手接白刃,雙手緊緊握住從後襲來的長刀,刀刃擦着十指的骨頭喀喀作響。
程息咬牙,大力擰斷刀刃,一腳將人踢出數尺,雙手鮮血淋漓。本就是傷勢未愈,如今苦戰良久,舊傷添新傷,程息強撐,身體卻早已在不停打顫。
“撐不下去了?”張霽緩緩走出,冷笑。
他們被團團圍住,敵多我寡,程息有些頭暈。
“程息,你真是不好對付。”張霽說道,“也怪不得我那弟弟着了魔似的,就是女人見得太少了。”
“寧王殿下。”張霽微微躬身。
寧王:“我想不明白你爲何如此。張家要什麼沒有,張韻還是淮王妃,你還求什麼?”
張霽冷笑:“你以爲張家那些權勢就滿足得了我?”
寧王:“你即使是庶子,那也是庶長子,張家的好處也沒有少你半分的。”
張霽聽見“庶長子”三字更是瘋魔:“對啊,只是個庶子,可若沒有你們!我們母家祁家高高在上,我母親又怎可能只是個武將側室!我又怎可能只是個庶子!”
程息寧王皆是默然不語,這話不假,可又能如何呢?昭國就是被姜國滅了,再也不可能回去。
“顛覆不了你們,就殺了你們。”張霽擺擺手,“上。”
人數相差太多,何況可能還不止,先前應是張霽自己的人,如今應當是襄國派給他的,那當初和她起爭執的那些呢?
程息與寧王背貼着背,低聲說道:“殿下,您一定要逃出去。決不能讓他們得逞。”
寧王突然一笑:“我給你的那封信,收好了嗎?”
程息一愣:“怎麼?”
“回去交給繹川。一定要交給他。”寧王拔出佩劍,走出護衛,將自己暴/露在敵人面前,“既是要我死,那便來!”
寧王爲衆人知曉的永遠是他飽讀詩書的一面,程息卻不知他的劍術亦是精進。
林外從鳥驚飛,弦月高懸,林中暗影飛動,兵刃相接。
張霽看着面前的幾人,目眥盡裂。
程息擦了擦脣角的血跡,冷笑:“張大人出身將門,不知道有沒有讀過“狹路相逢勇者勝”呢?你就是心虛,你就是沒種!”
屍橫遍野,全是張霽的人。
寧王和程息已是精疲力竭,她的劍刃齒痕斑駁,磨損得一塌糊塗。寧王靠着樹幹,面上卻是輕鬆一笑,他瞧了眼張霽:“昭國被我們滅了,也在情理之中啊。”
張霽紅着眼,拔劍直接衝了上去,程息轉步抵擋,被他一劍砍斷劍刃,直劈到左肩。她咬牙將喊聲吞了回去,如野獸般惡狠狠地盯着張霽:“雜碎。”
張霽毫不留情,將她的左肩劃出一道極深的口子,似是要把整條胳膊卸下來一般。
程息倒在地上,強用斷劍支撐起自己,卻被張霽一腳踩回地面。
“殿下……殿下快走……”
張霽見程息還能發聲,又是一腳踩在了她的左肩上,碾了又碾。
程息咬着牙,喉間腥甜,就是忍着不叫。
“我那弟弟……竟喜歡你這樣的?也罷,我這個哥哥就替他好好試試。”張霽拎起程息丟到一邊,擦了擦劍上的血,一步步走向寧王,“得罪了,王爺。”
林子西邊突然有火光閃耀,人影攢動,距此地極近:“去,去那邊找找!”
“大人!這邊有屍首!”
“你們留下,其餘的人隨我來!”
張霽:“嘖。”他抓起寧王要走,破空一支箭正中寧王心臟,寧王還未喊出聲,氣息就已淹沒在嗚咽之間。
張霽轉頭朝林間看去,祁連之舉着弓箭,正對着他們。
他對張霽勾了勾嘴角,又是一支鳴鏑射向天空。
“在那邊!那邊有聲響!”
張霽看向火光,再回頭時祁連之已不見了蹤跡,他一把丟下寧王要跑,瞥見趴在一旁絲毫動彈不得的程息,氣息奄奄。
張霽揪着程息的頭髮,貼在她耳邊道:“只能算你運氣不好。”劍刃貼着背部遊走,“來世投胎,就不要再來雲都了。”
一劍刺穿胸腔。
一口鮮血噴出。程息眼神渙散,拼勁最後一口氣抱住張霽的腿,火光越來越近,張霽一腳將程息踢開,對着她的腹部又是一劍。
當真是沒氣力了。程息神思渾渾噩噩,眼前是白光乍現。耳邊馬蹄聲聲碎,她確是一點兒也聽不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