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清薇的步步緊逼之下, 鄭慈的心理防線已經被攻破,接下來自然不會反抗。再說,發現了陳華要殺自己這件事, 他心中又驚又怒,目前最想做的, 自然是找個能站在自己身邊的盟友, 讓對方跟自己一起揭露陳華的真面目, 對陳華進行討伐!
清薇等畢竟是陌生人, 鄭慈心裡還是有些疑慮, 所以這時候,清薇讓他幫忙說服謝嵐, 其實正中鄭慈下懷。
於是他一口答應下來, 然後很快就被帶到了謝嵐所在的房間。
一進門, 鄭慈便面露焦急, 大聲道, “謝兄,陳華要殺我們!”
謝嵐自然不可能就這麼相信,於是鄭慈如此這般, 將清薇說過的話又重複了一遍, 說得謝嵐再不能無動於衷。
有句話說, 不爲良相, 便爲良醫。雖然可能有誇張之嫌,但這個時候的讀書人,的確是涉獵甚廣, 醫卜星相、山川地理、舞樂百工、乃至於衣食住行方面,都會有所涉獵。哪怕並不精通,但多少都知道一點醫理,鄭慈的話是真是假,謝嵐心裡自然也有判斷。
他的性格不像鄭慈這麼咋咋呼呼,直接被清薇唬住,但聽完他的解釋,也信了大半,而且迅速的找到了根由,“這些事,是哪些人告訴鄭兄的?他們的目的到底是什麼?”
鄭慈道,“管他們是爲了什麼,總歸是救了咱們一命。若不是被關在這裡,直接去了酒樓,說不定此刻……”
他沒有說下去,但謝嵐也能猜到他想說的。
說不定此刻他們中的某一個,已經是死屍一具。
對死亡的恐懼,恐怕是人類最普遍的共同特點之一了。而在鄭慈和謝嵐這裡,伴隨着這種恐懼而來的,便是憤怒。
誰能想到朝夕相處,關係密切的好友會置自己於死地呢?正是因爲想不到,所以才毫不防備。如果不是今次誤打誤撞知曉了真相,那麼即便今日陳華沒有動手,將來也可能會動手,而只要他動了手,躲過去的可能性極小。
後怕和驚怒迴盪在二人心中,不過鄭慈只是單純的憤怒,而謝嵐已經開始思考。他問鄭慈,“陳華爲何要殺我等?”
鄭慈亦是一愣,“是啊,我也就罷了,謝兄你對他一片赤誠,他沒有考中廩生,家業艱難,不是謝兄幫襯,哪有今日?去年歲考時,謝兄更是故意落後於他,將這廩生的身份拱手相讓。這等恩義,他陳華竟置之不顧!”
倒是謝嵐聽他這麼一分說,臉色卻忽然一白,片刻後才苦笑道,“恐怕就是我待他太過赤誠的緣故。”
鄭慈心思粗,所以許多地方想不到,但謝嵐一向是十分細心的,自然明白,在幾個朋友之中,陳華家境最差,因此心裡不免有幾分自卑之意。他之前只覺得自己已經顧慮到了這方面,所以對陳華的好也都十分不着痕跡,從來不直接給糧錢等物,而是不辭辛苦轉一道手。料來不會傷到陳華的自尊。
但如今聽鄭慈這樣一說,他便知道要糟。連鄭慈都能看得出來,遑論旁人?至少幾個朋友之間,此事恐怕是共知的了。既然知道,平日裡言語之間,不免會帶出幾句,聽在陳華耳中,又豈會高興?
只是即便如此,只因爲這個緣故就生出殺人的心思,謝嵐還是無論如何都無法相信。
他們五人是從私塾起就在一個學堂,後來入了書院,關係更是日漸親密,雖然沒有義結金蘭、八拜之交,但在謝嵐心裡,也就只差那麼一個儀式了。
如果他覺得過命的交情,在陳華眼中不過是要命的交情,那他們做人也太差勁了些。
見鄭慈看向自己,謝嵐沒有解釋,而是轉身看向門外站着的清薇,“你們既然把我們帶到這裡來,想來是知道什麼的?”
果然就像鄭慈說的那樣,他更心細,思慮也更周全,很快就意識到現在的處境,然後冷靜了下來。這是鄭慈做不到的,他現在還在爲陳華暴跳如雷呢!
清薇微微一笑,邁步進屋,“自然。”
然後便將這其中的關竅說了,“若只是平常的小事,想來也不到要殺人的地步。但若有人拿出能讓他心動的價碼呢?我雖不知實情究竟如何,但**不離十,該是如此了。”
謝嵐沉默。
他沉默是因爲他知道清薇說的是對的,財帛動人心,正因爲陳華窮,所以錢財才格外能夠打動他,而且這不是別人“施捨”的,而是他自己“掙”來的,哪怕爲此要犧牲兄弟的性命。——不,對他來說,也許不是兄弟,而是“某個討厭之人的性命”。
這麼一想,謝嵐不由苦笑起來,他看向清薇,“歸根到底,此事也是因爲貴店才引起的吧?”
“的確如此。”清薇沒有否認,卻又打破了他的僥倖,“但這不過是個引子,真正的根源則隱藏在平時的每一件小事之中,不是嗎?不是這件事,也會是另一件。”
謝嵐深吸了一口氣,“你們想要什麼?”
“我想知道陳華背後的人到底是誰。”清薇道,“自然,此事你們也不知情。但既然是好友,陳華最近的異常之處,想來你應該注意到了吧?另外,我還需要一個能夠撬開他嘴的辦法。”
這番要求沒有出乎謝嵐的預料,他先提了自己的條件,“我告訴你之後,你便會放我們離開?抓我們的人是羽林衛的,此事也不算隱秘,若我們被滅口,早晚會被查出來。”
清薇失笑,“放心吧,請你們過來是不得已之舉,事後我會親自送上賠禮。我們是良民,不做殺人越貨的事。”
不知道謝嵐是否相信了,他沉默片刻,又問,“那……陳華會如何?”
清薇見他這時候還念着陳華,倒不覺得他是優柔寡斷。都說讀書人迂腐,但其中能對朋友如此肝膽相照的,恐怕也沒有幾個人。自私自利,如陳華那般,纔是世人中的典範。只是大多數人的自私不會侵犯他人利益,但陳華這樣極端的人會。
她認真的想了想,才道,“這個我現在不能給你答案。茲事體大,我恐怕沒有資格做決定。但你放心,他最後的結果,一定是他應得的。我不會挾私報復,自己出手去對付他。”
這個答案其實並不能讓謝嵐滿意,但他也知道,清薇能說這些,已經是極有誠意了。否則他們現在這樣子,說得不好聽點兒,就是別人的階下囚,只能任人擺佈的。
所以他沒有再問下去,而是道,“若說異常,陳華最近最大的異常,大概就是捨得花錢了吧!”這麼說着,他扯了扯嘴角,卻是露出了一個嘲諷的笑。
陳華最近對到十二樓來吃飯十分熱衷。他們幾個人的家境各不相同,但總體而言,十二樓這樣的地方,絕不是會常來的。畢竟現在還是花着家裡的錢。所以從前,他們偶爾纔會來一次。有幾次還是家境很好的同窗請客,不用自己花錢。但最近,陳華卻總是提議到十二樓來。
因爲文會的消息他們也都已經知道了,覺得十二樓最近肯定會很熱鬧,所以大家斟酌之後,便同意了。之前沒有多想,只覺得陳華是對這文會心嚮往之,如今得知真相,箇中滋味,卻只有謝嵐自己知曉了。
當然,肯花錢只是表象,接下來謝嵐又列舉了一系列他覺得可疑的地方。比如最近陳華的氣色明顯好了很多。以前因爲肩上承擔着種種壓力,他總是皺着眉,面貌陰沉,但最近卻頗有意氣風發,紅光滿面的意思。再比如最近探討功課的時候,他開始積極發言了,而以前,除非是點名問到,否則他都會一直沉默。還有,他已經開始結交新朋友了。在那些人面前的形象,他大方,開朗,說話也頗有見地,又捨得花錢,跟老朋友們眼中的那個陳華截然不同。
這些東西,謝嵐以前就注意到了,但也許是出於對朋友的信任,所以他從不覺得陳華的變化有什麼不對勁,甚至心裡爲他高興。但現在卻是越想越心驚,陳華的表現,分明就是已經做好的拋棄這些舊友,迎接新生活的意思。
說句不該說的話,他認識的人不多,只要這幾個老朋友死了,誰還會知道他陳華以前是個什麼樣的人呢?
所以分析完之後,他沉默了很久,才道,“他對朋友未見得多好,但對家中的老母親,一貫是孝順的。”
然後就閉上嘴不說話了。
清薇知道從他這裡只能問出那麼多,便也不再多說,只是交代道,“在我問完陳華之前,未免打草驚蛇,恐怕要委屈你們在這裡再等一會兒。不過不會太久,戌時之前必定會送你們回家。”
然後她帶着審問的結果,離開了這個房間。
聶元滿心佩服的看着清薇,方纔清薇問話的時候,他就在旁邊做記錄。看到這些之前用了不少辦法也沒有問出來的內容,他心中自然十分感嘆。不過想想眼前這位是將軍的夫人,似乎也就不那麼令人驚訝了。
也許,羽林衛的審訊手段還是太過單調了,翻來覆去就是各種刑罰,有的時候遇上了硬點子,總是很難見效。若能像夫人這樣懷柔,也許反倒能事半功倍。
清薇不知道自己的這番行爲,會讓聶元走上另一條路。從房間裡出來之後,很快便有人來回報,“將軍來了。”
趙瑾之是聽說清薇來了,便立刻趕來的。
所以聽說清薇已經問出了關鍵的內容,心裡也有些驚訝,等接過聶元手中的記錄一看,不由心下讚歎。但面上還是板着臉道,“接下來的事情就交給下面的人去辦吧,夫人跟我在這裡等消息。”然後把記錄塞還給了聶元。
聶元去審問陳華,清薇便將自己去見齊東平時的猜測說了出來,同趙瑾之商量,“齊東平覺得仁義坊的人不足爲慮,可我心裡卻不知爲何,總覺得不安。”
趙瑾之將事情在腦子裡過了一遍,思量完了,才道,“你的擔心也是對的。仁義坊那邊既然敢這般大張旗鼓的發難,必然是有萬全的準備。”其實在他們那個位置,最好的辦法不是這樣分散人手去對付京城商會所有的股東,而是集中力量幹掉一兩個商家,殺雞儆猴,同時也讓人不敢小覷他們的手段。
畢竟這件事裡,可以轉圜的地方其實很多的。畢竟京城商會又不是朝廷,朝廷軍隊出馬,也許不會願意留下這些人,但京城商會的人只是爲了求財,彼此不是沒有合作的可能。雖然還是會傷元氣,但仁義坊的人卻能保存下來。
倒是現在這樣大張旗鼓的挑釁,反而把事情鬧大了,根本壓不下去。
“他們是從何處來的底氣?”清薇隨即問。
趙瑾之笑道,“這個問題問得好。仁義坊不過是一羣烏合之衆,即便有些能耐,也不可能這般訓練有素,井井有條。也許在這些人背後,還藏着一股力量。足以支撐他們跟京城商會敵對的力量。”
仁義坊裡各種勢力混雜,誰也不服誰,基本上不存在思想統一的情況,即便是現在面臨外部壓力,要他們聯合在一起也很難。除非有另一股勢力強勢的鎮壓住所有人,將他們強行整合在了一起。
之前因爲沒有想到這種情況,也沒往這邊去查,現在倒也算是找到了一個方向。
“京城裡這種勢力恐怕不多。”清薇道。
京城商會是在她的推動之下成立的,所以她當然也將所有能網羅的厲害人物都網羅了進來,這些人的能耐,清薇自然也有過大略的估計,就是因爲相信沒人能動這個龐然大物,所以纔將京城商會推出來。
剩下能動得了京城商會的,不過那麼寥寥幾個勢力。
朝廷自然不可能,畢竟此事他們樂見其成,皇帝也同樣。這樣一來,就很明顯了。
清薇沉默了片刻,又道,“錦繡樓與皇親國戚的關係一貫很好,但齊東平好像什麼也不知道。”
“傳言集賢樓幕後的東家,是某位王爺。”趙瑾之道。
如此一來,之前某些難以理解的事也就能理解了。比如集賢樓爲什麼會選擇這個時候動手,而且還跟仁義坊有了聯繫。如果幕後之人是同一個,那就很簡單了。
不過,王爺的名頭是嚇不住這對夫妻的。畢竟之前的慶王逆案,認真說起來,還是夫妻兩個掀起的風浪,一個推波助瀾一個力挽狂瀾,最後名利雙收,還成功讓虞景答應許婚,可謂是賺得盆滿鉢滿。
兩人連虞景這個皇帝都隱隱算計過,更遑論王爺?
夫妻兩個對視一笑,清薇道,“在這個緊要關頭挑動彼此的爭鬥,對方是生怕事情鬧得不夠大吧?”
仁義坊的事,是虞景和朝廷一致看好的,如果遇到巨大的阻力,將事情鬧大,屆時再派人攪渾水,鬧出個朝廷欺壓良民百姓的名聲來,對朝廷自然不會有什麼好處。
雖說潑這一盆污水,對朝廷的影響其實不會太大,但對方也許並不止安排了這一件,如果接二連三的爆發出來,到時候就算是朝廷,恐怕也會疲於應對。而且在民間的聲望,勢必會急速下降。
其實準確來說,這件事跟清薇和趙瑾之夫婦的關係並不大。如果不是對方同時也對付了十二樓,兩人可能都不會注意到這件事。但既然注意到了,清薇自然不會坐視不理。
畢竟京城商會也有她的心血在,而這一次拿下兩塊地方,也是她從中推動。幕後之人藉此生事,清薇自然也就視作是對自己的挑釁。
既然如此,她肯定會奉陪到底。
兩人說話間,陳華那邊的審訊結果已經出來了。大概是因爲知道已經“被朋友出賣”,所以陳華顯得很激動,也就一不小心吐露了不少消息。雖然他只是個小角色,但因爲位置關鍵,倒也能夠順着這根藤繼續摸下去。
聶元將消息報過來之後,便帶着人去查此事了。
趙瑾之和清薇待在這裡沒有用,於是商量了一下,索性回家去了。順便還把管着的那四個倒黴秀才也放了出來。
見他們說話算話,謝嵐鬆了一口氣,但同時心情也複雜得很。他們的另外兩個朋友顯然也已經知道了真相,此刻保持着沉默,站在謝嵐身後。清薇原本要走,見狀忍不住開口道,“世間有各種各樣的人,而每個人只需要對自己負責。與其沉浸此事,不如多想想父母家人,他們可都期待着你們來年大比時大放光彩呢!”
“夫人倒是好心。”上了馬車之後,趙瑾之調侃她。
清薇道,“那個謝嵐,若是往後入仕,恐怕也是個了不得的人物。”
他不像趙瑾之他們這樣,從小就有家族培養,對朝堂、宮廷和世家之事耳濡目染,天生就知道某些規則,也不像清薇這樣雖然出身不高,但因爲一段宮廷生涯,也同樣熟諳這些東西。但即便如此,他還是成長得十分出色。只是限於目前的身份,在許多方面有所欠缺罷了。假以時日,彌補了這些缺陷之後,必定能夠在朝堂上嶄露頭角。
“原來娘子是想結個善緣。”趙瑾之瞭然,“此人心性倒的確不錯,若真能出頭,又何妨助他一臂之力?”
聶元那邊的動作很快,大抵也是因爲羽林衛在京中的積累很厚,很快就查到了後續。畢竟羽林衛除了護衛皇城之外,偶爾也會負責幫助維持京城治安,對京城裡的各種勢力分佈和暗地裡的來往一清二楚,調查起這些事情來,自然事半功倍。
陳華那邊的確是集賢樓的人出面接觸的。但這個人目前卻已經不在集賢樓了。很顯然,對方早有準備,就是爲了避免有人順藤摸瓜。
不過現在沒有仁義坊這種官府難以管轄的混亂之地給他藏身,沒多久聶元就把人給找到了。果不其然,此人正是出身仁義坊,只是多年前就已經從那邊搬出來了。不過據說他有個兄長留在了那裡。
而仁義坊這邊就更簡單了,只要稍微一查,就能知道,最近上面的消停了許多,就連專門在街上朝小生意的攤販收錢的混子們都沒怎麼出來了,這變故顯然很大。普通民衆不明所以,只以爲是因爲朝廷的政策,但羽林衛自然能看出問題。
只有再輾轉調查,果然最近仁義坊發生了很大的變動。他們派過去的人沒有打聽到具體的消息,但的確有傳言說有一位厲害的老大要將整個仁義坊都收了。
暫時只能查到這裡,再深入下去,就要打草驚蛇了。所以聶元只能回來向趙瑾之稟報。
趙瑾之跟清薇對坐着沉默了良久,才道,“看來我們的猜測是真的,我恐怕要進宮一趟。”
“但是沒有證據。”清薇道,“即便陛下相信你,他也需要證據。”
“夫人有何高見?”趙瑾之問。
清薇道,“依我之見,不如打草驚蛇。”
“嗯?”趙瑾之微微一愣,繼而反應過來,清薇的打草驚蛇,自然不是之前的打草驚蛇,而是特意爲對方設一個局,讓他主動跳進來。到時候,證據自然就有了。
他想了想,問,“此計甚妙,只是不知這草該如何去打,才能驚着這條蛇,讓它不是縮走,而是竄出來?”
清薇垂下眼睫,輕聲道,“先把陳華送官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