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落葉生,冬去春來,東晉永和四年,這一年很快就過去了。
這一年發生了很多大事,成漢被桓溫滅了,弱小的涼州出了個謝艾,連續兩次以寡擊衆,打退了十萬羯胡大軍。
但是這些事情,都沒有在鄴城,發生的這件事,來的慘烈,來的觸目驚心。
羯胡人的首領是羯趙天王石虎,他寵愛三子石韜,想要立他爲太子。但是次子石宣被立爲太子很久,且年紀漸長,所以他舉棋不定,懸而不決。
深知父親心意的石韜,仗着父親對自己的寵愛與縱容,處處與自己的哥哥石宣作對,根本不把他放在眼裡。
他在太尉府修建宮殿,樑高九丈,命名爲“宣光殿”,故意冒犯自己哥哥石宣的名諱。
石宣深知自己的父親不喜歡自己,所以對石韜的挑釁行爲多有忍讓,不願惹事。
但是被欺負得久了,他也是一個火爆脾氣的人,哪裡還能繼續忍下去?
忍無可忍,那就無須再忍!
暴怒的石宣帶人衝入太尉府,誅殺了正在施工的工匠,將房樑斬斷,以示警告。
誰知石韜根本對此置若罔聞。工匠被殺了,他就又找來一批,而且把房樑加高到十丈,繼續修建。
已經忍到了極限的石宣,決定不再繼續忍讓。衝動之下的他,決定要做一件驚天動地的大事。這一件大事,當年曾經由他的父親完美實施。而現在,面對絕境,他要重演父親的手段。
秋季,八月,這是一個秋高氣爽,桂花飄香的時節。這樣的時節,涼爽適宜,非常適合人外出旅行。
石韜在東明觀與僚屬夜宴,筵席後醉醺醺的石韜,就下榻於附近的佛寺。
此時睡得香甜的石韜,根本就想不到,死神的鐮刀,已經悄悄地放到了他的咽喉之上。
一旁苦候良機的石宣,馬上派出刺客,用軟梯攀登而入,斬殺石韜。得手之後,刺客丟下兇器刀劍故佈疑陣,逃之夭夭。
到了第二天,假惺惺的石宣馬上上朝奏報,將石韜的死訊通知了石虎。
驚悉愛子喪命,石虎驚駭悲哀,痛哭氣絕,很久才醒轉過來。
悲痛欲絕的石虎,打算親自去主持石韜的葬禮,幸好司空李農勸止了他。以“兇手仍在京師,御駕不宜輕啓”爲由,打消了石虎的魯莽舉動。
不知道李農是不是有意,他的這一番勸阻,一下子就毀掉了石宣陰謀在葬禮上刺殺視石虎的計劃。而這,也決定了石宣的最後命運。
冷靜下來的石虎,很快就懷疑上了平日裡與石韜不和的石宣。但是他沒有確鑿的證據,想要把他召進宮,又怕他拒絕。於是他詐稱他的母親性命垂危,讓他進宮相見。
自以爲自己做得天衣無縫的石宣,不疑有他,毫無防備地走進了宮中,結果一進去就被軟禁。
樹倒猢猻散,石宣被軟禁,他下面的那些同黨可就坐不住了。建興人史科,上疏揭發謀反內幕,得到情報的石虎捉拿石宣的心腹趙生。一番嚴刑逼供,就讓趙生把一切都說了出來。
得知真相的石虎悲痛憤怒,也不知道是該悲傷還是該憤怒。自己的兒子被人殺了,現在兇手找了出來,但卻是自己的另一個兒子。這算什麼?
找不到完美的解決辦法的石虎,陷入了瘋狂。他把石宣囚禁到草蓆庫,用鐵環鎖住他的下巴。而他自己,則拿起殺死石韜的刀箭,舔舐上面的鮮血,放聲大哭,哀慟震動宮殿。
深受石勒、石虎二人信任的佛圖澄,勸誡石虎寬恕石宣,避免禍上加禍。但是已經陷入徹底的癲狂中的石虎,已經聽不進任何意見,一口拒絕了他的建議。
石虎在鄴城之北,用木柴堆成高臺,上面設立木架,架上安裝轆轤,垂下繩索。把一張長梯,靠在柴堆上,把石宣押解到梯子下面。
奉石虎的命令,由他的親信宦官郝稚、劉霸親自動手,拔掉石宣的頭髮,再拔掉石宣的舌頭,牽着石宣走上長梯。
郝稚把繩子穿過石宣的下巴,由轆轤將石宣絞上柴堆。劉霸就在柴堆上,用利斧砍斷了石宣的雙手雙腳,挖出眼珠,剖開小腹,腸胃流出。石虎,是要石宣和石韜一樣,怎麼樣殺的別人,就讓自己怎麼去死吧。
最後,四面縱火,烈焰濃煙,上衝雲霄,石宣遂被活活燒死。
不只如此,在親眼看着自己的兒子這樣慘死之後,石虎又讓人把石宣的灰燼分別撒到各城門的十字路口。
最讓人震驚的,在殺了石宣之後,石虎依然不滿足,他還要殺更多的人。
石宣死了,可他還有妻妾兒子九人,就讓他們陪着石宣一起去死吧。
石宣還有一個幾歲的小兒子,石虎一向疼愛他,抱着他哭泣,想要放過他。
可是石虎已經殺了石宣,動手的是那些他的心腹大臣。你兒子都是我們殺的,留下這個小雜種,難道等將來讓他來找我報仇嗎?
也是石虎已經瘋瘋癲癲了,那些手下也沒有那麼害怕他了。他們就從石虎的懷裡把孩子搶走殺了,結果掙扎的孩子把石虎的衣帶都給拉斷了。
兒孫被殺,而且還是自己下的令,父子手足相殘,這還是自己當年所誇耀的那樣嗎?
殺紅了眼的石虎徹底瘋了,他把皇后貶作平民,誅殺太子宮四翼衛率以下三百人,宦官五十人,全部用車裂酷刑,拉斷四肢,把屍體投入漳水。把東宮改作家畜場,養豬養牛。東宮衛士十餘萬,全部放逐到西北黃河岸邊。
處理完了這件事,石虎又開始考慮選擇新的繼承人。當年在石虎攻打匈奴劉曜的時候,俘虜了劉曜的小女兒安定公主,十分寵愛,生下了兒子石世。
獻上安定公主的張豺,看出了石虎年老昏聵,命不久矣。於是他打算擁立石世爲太子,這樣自己就可以輔政。
於是他就向石虎建議:“前兩位太子忤逆,皆因其母出身粗鄙,教養不當;大王再立太子,當選母貴者立之。另外,所立太子年大,會不甘屈於大王之下,容易發生變亂;再立太子,年齡不宜太大。”
在石虎的這些妻妾中,有誰的出身地位能比亡國公主安定公主更高貴呢?張豺的言下之意,不言自明。
在之後的一次朝會中,已經不知道該用什麼樣的心情來形容的石虎這樣說道:“我打算用純灰三斛,自己洗清腸胃,爲什麼專生罪惡之子?年過二十,就要謀殺老父。現在石世才十歲,等他二十歲,我也老了。”
於是不顧大司農曹莫的反對,立石世爲太子,其母劉昭儀爲皇后。
過完了漫長的冬季,到了東晉永和五年,石虎開始忙着登基大典。他要在死之前過一過當皇帝的癮,不管這是不是迴光返照。
他大封王爵,大赦天下。但是一場小小的疏忽,讓整個羯胡政權,提前敲響了喪鐘。
初春時節,乍暖還寒。料峭的春風徐徐吹過,讓過往的行人不由得裹緊了身上的衣袍,感受一番冬天的遺蹟。
在西北的雍城,一場春雨剛剛灑過,地面還有些潮溼。行走在林間的小徑上,剛露出一點嫩綠的枝頭葉間,偶爾會滴下來一滴滴的水珠,在地面上濺出一串水點,然後融入大地之中,無聲而逝。
林中剛落過一場雨,地面上還沒有什麼行人或車馬行走過去,間或聽到鳥兒的鳴叫。看上去,頗有一番生機盎然的味道。
一陣隆隆的車馬聲漸漸傳來,驚起了林中的幾隻飛鳥。只聽得“撲棱棱”一陣翅膀煽動,幾隻鳥兒展翅飛翔,遠遠地躲開了。
轟鳴聲越來越近,透過林中的縫隙間,已經可以看到來人了。竟然是一隻奇怪的車隊,人人推着一輛鹿車,在路上緩緩地前進。而且人數十分龐大,遠遠地排成長隊,黑壓壓的,一眼望不到邊際。
說這是一直奇怪的車隊,不只是因爲這支車隊人數龐大得驚人,至少有數萬之衆。更是因爲,這隻車隊的組成人員,皆是身強力壯之輩。
運送的車隊當然是需要身強力壯之人才能擔任,這樣當然不會有什麼奇怪。只是這一支車隊的組成人員,全部都是清一色的丈二壯漢,膀大腰圓,手臂粗大。更難得的是,這一羣足有數萬人的隊伍,他們的身高體形竟然相差無幾,看上去非常的整齊。
車隊越行越近,很快就來到了林中.這時候,就可以很清楚地看到他們的臉了。
他們臉部線條粗獷,眼珠中還有着各自不同的色彩,看上去很像是北地的胡人,只是從他們的服飾上,也看不出是哪一隻民族的。
因爲,他們穿的都是同一種衣服——囚服!
沒錯,確實是囚服。單薄的囚服套在他們粗壯的身軀上,露出虯曲凸起的身軀上,看上去更多了一分彪悍。
只是這羣人臉上的表情,大大地破壞了這一幅場景。人人目光呆滯,恍若行屍走肉,機械地推着鹿車向前走。偶爾有一滴冰冷的水滴滴進了他們的衣領,他們也是渾然不察,彷彿與自己絲毫無關一樣。
看樣子,這應該是一隻囚徒,現在推車,應該是幹苦力了。
只是,很奇怪,哪來這麼多的囚徒?難道這裡發生了什麼大事?
“好啦,前面的停下來,把鹿車停好,不要放到樹下。要不然淋了雨,糧食發了黴,小心你們的腦袋!”
一個罵罵咧咧的粗魯嗓音遠遠傳來,緊跟着的是一陣急促的馬蹄聲。
伴隨着這一陣馬蹄聲,從隊伍的左側衝上來一匹黑馬,馬上坐着一名軍官。看他的穿着,應該是哪一營的某個校尉級別的下級軍官。
他一路打馬衝了過來,揮舞着手中那長長的馬鞭,一揚手就給了邊上幾個躲閃不及的囚徒一鞭。
一邊打一邊還罵:“你們這羣該死的老兵賊,你們犯了大罪,竟然牽連到老子我!要不是因爲要看管你們這羣混蛋,老子現在還好好地呆在城裡喝花酒呢!哪像現在,在外面風吹日曬,還得小心地看管糧食,真是他孃的倒了八輩子黴!”
“啪啪啪!”
一陣清脆的鞭響,幾個湊在一起的囚徒全都結結實實的捱了一鞭。一條清晰的鞭痕出現在他們的臉頰,一道明顯的血痕立刻出現在了臉上,有鮮血緩緩流出。
只是不知道是忍耐力驚人,還是被打習慣了已經麻木了。他們幾個被打的囚徒只是身子晃了晃,若無其事地用手背擦了擦臉上的血跡,然後機械地按照那人的指示,把車子停下,然後靠在車旁,閉上眼睛休息。
其餘的囚徒見到了這幅場景,也像他們一樣,見怪不怪。根本連瞅上一眼的興趣都沒有,每個人都是做着同樣的動作,連眼神都是一樣,空洞無物,麻木呆滯,見不到絲毫的情緒波動。只有眼珠間或的一輪,才能表明他們是一羣活人,而不是什麼行屍走肉。只是,看樣子,他們距離行屍走肉,也差不了太多了。
這根本就不是車隊,而更像是九幽之下的幽冥鬼卒!
所有的囚徒都停了下來,在路上密密麻麻排成了一條長龍,看上去非常的壯觀。
過了一會兒,從車隊旁邊,又走過來幾個和剛開始的那名校尉相似裝扮的士兵。他們對那些強壯的囚徒同樣是毫不客氣,看誰不順眼就抽上一鞭子,然後一羣人就看着那些畏畏縮縮的囚徒哈哈大笑,看上去已經是幹慣了這種事。
“老大,這幫子人可真沒用。剛開始聽說他們是什麼京師裡的東宮衛率,還叫什麼‘高力士’,以爲他們有多麼厲害呢!現在一看,不過是一幫軟包慫貨,見了我們連個屁都不敢放,真是空長了這麼大的個子!”一名士卒走到那名校尉面前,一屁股坐到地上,感慨地說道。
“沒錯,剛開始見到他們這羣人的樣子,把我給嚇了一跳。這麼強壯的身體,還有這麼多的人,咱麼這幾個小兵,能制的住他們嗎?到後來才發現,這幫孫子就是一羣烏龜,被人打了就只會縮頭,連話都不敢說!”另一個士兵聽了,緊接着隨聲附和道。
“沒錯,我看他們就是一羣連叫都不會叫的狗。哦,不對,連狗都不如,狗被打了還會呲呲牙,他們連呲牙都不會,就是一羣軟蛋!”
“沒錯……”
“……”
幾名士兵坐到地上,一陣胡侃,聽上去多是對那些囚徒的肆意辱罵,而且話越說越難聽。換了一個脾氣火爆的只怕馬上就上去掄刀子了,只是這羣健壯的囚徒都聽到了這羣人的大聲辱罵嘲笑,但卻沒有一個人作出迴應,只是默默地低着頭,就像是聾子一般,對這些謾罵之辭沒有絲毫的反應。
就這麼肆意地說了好一會兒,就他們這羣人在這裡一直不停的罵,那羣人也沒有一個要鬧事的。老唱獨角戲就沒什麼意思了,他們也就漸漸的停下了話頭,聲音漸漸稀疏了下去。
“唉,老大,我問你一個問題,你知不知道?”見到氣氛有些沉悶,一名士兵突然向着那名校尉挪了挪屁股,湊近了壓低了聲音問道。看他那副神神秘秘的樣子,應該是有什麼重要的話題要問。
“你這犢子,有什麼問題趕緊問!你丫的不說我哪知道你要問什麼,又怎麼回答你?”不耐煩地看了看那名發問的士兵,那名校尉漫不經心地回道。只是語氣依然是那麼的不客氣,顯然平時的脾氣也不好。
“老大,我聽說,天王已經登基了,一下子就成了穿龍袍的皇帝。我……”
“就這事兒?這件事早就傳開了,在城裡還貼着告示呢,誰不知道啊,這還要問?”還沒等那名士兵把話說完,校尉就不耐煩地打斷了他的話。
“老大你彆着急啊,我要問的是另一件事。”轉過頭來左右看了看,見到沒有人靠近,他才湊到那名校尉的耳邊輕輕說道,“這當上了皇帝,聽說就要大赦天下。這有罪的也可以無罪釋放,這羣什麼‘高力士’是不是也……”
“切,就他們?”再次毫不客氣地打斷了這名士兵的話,那名校尉不屑地瞥了一眼那羣依舊坐在地上沉默不語的囚徒,輕蔑地說道,“就這幫沒用的混蛋,幹什麼不好,非得跟着那什麼王爺造反。結果好了,一下子就成了賤命的囚犯。就他們這種人也想被赦免?來之前,上面已經跟我說過了,這羣囚徒罪孽深重,當今皇上已經下了聖旨。不管將來發生什麼樣的變故,這羣人永遠都是永不赦免,他們永遠都是賤命的囚徒,這身份永遠都不會變!就他們,以後就老老實實地在我們眼皮底下受罪吧!哈哈哈……”
笑聲未絕,那名校尉突然發現對面的那名士兵突然露出了一種殘忍和憤怒的微笑。還沒來得及弄明白這是什麼意思,只見那名士兵突然抽出了腰中的短刀,然後一道白光從眼前劃過,他就什麼都不知道了。
在臨死的那一剎那,他只見到了自己的眼前有一具無頭屍體坐在地上,失去了頭顱的脖頸上正在不住地向外噴血。
這副樣子看上去很恐怖,只是更讓他感到奇怪的是,這句無頭屍體看上去……好熟悉……
沒有任何的機會讓他去想明白這是誰的屍體,他的頭顱砰的一聲墜到地面,發出沉悶的一聲悶響。
在失去意識之前,他聽到的最後一句話是:“天王無道,我樑犢今日揭竿而起,願與各位同袍共同起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