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間在悄悄地流逝,原本高掛在夜空中那輪殘月也已漸漸偏西,街道上的梆子響了三下,已經到三更了。
張曜靈從院牆上悄無聲息的滑落下來,小心的從牆角緩緩地移動到窗臺前,輕巧的竄上窗臺,最後將窗戶無聲的拉開了一道縫,像一條游魚般得滑了進去,最後還沒忘了小心地將窗戶合上。
張曜靈閃進房中,沒有着急回到牀上,待聽到外間的丫鬟細微的鼾聲後才放下心來,緩步走到牀前,先小心地將鞋子衣服脫去,然後又把自己的這身行頭包起來藏到牀下偷挖的一處暗閣中,最後又把自己重新包裹進被中,兩隻肉乎乎的小手輕握,雙目合攏,呼吸均勻,一臉安適——正是一副早已入睡的幸福模樣。
張曜靈並沒有睡,相反,此時他的大腦無比清醒,正在思索着今天的所見所聞。
今天見到父親的事對張曜靈來說並沒有什麼,要一個三十多歲的人去叫一個十六歲的人做父親的確是一件很難想象的事——儘管從名分上來說他確實是這具身體的父親。他現在想的是今天那道雖然掩飾卻依然暴露出敵意的眼神。
自從重生爲一個嬰兒後,張曜靈就沒有感受到任何威脅。出生後,他就被那個應該叫做孃的美麗女子細心呵護着。她恨不得每時每刻都將自己抱在懷裡,自己一有什麼動作她就緊張得不得了,要不是今天那個叫做爹爹的男人回來他應該會睡在自己身旁的。在前世從來都沒有人像她一樣這麼真心的關心過自己,在自己的記憶中只有殺戮和冷漠。母親,好陌生的詞彙啊……。
在這一個月中,他雖然還沒有真正的把裴鳳如當作母親,但卻也對她產生了深深的眷戀,這在他的前世簡直是不可想象的事。清晨,她醒來後第一件事就是看一看她的靈兒有沒有醒,而此時他多半是在裝睡。她會輕輕地撫過他的臉頰,最後給他一個親吻。在白天大多數時間裡,她會把她抱在懷裡,帶他去後花園看各種花卉,然後輕聲地告訴他各種故事,儘管她以爲他跟本聽不懂。在晚上,她總會在一旁哄着他睡下,直到他裝睡過去了纔會在他旁邊睡下,但在下半夜裡也會醒來看他有沒有尿牀,儘管他從來沒有尿過牀。一個月來天天如此,每天躺在那個溫暖的懷抱裡,是他最快樂的時光,也是他這輩子最快樂的時光。
他本來以爲這樣的時光可以繼續下去,但今天那道帶着深深的恨意的目光喚起了他前世的記憶。那也是他最熟悉的目光了,每次當他執行任務時,目標被他殺死時都用這種眼神看着他,那裡面都有着濃濃的恨意。他爲什麼會恨自己?自己只是個剛出生一個月大的嬰兒啊,何況那個人還是自己名義上的大伯。
發現了威脅一定要馬上把威脅找出來,然後把它扼殺在萌芽狀態!這一直是他的準則。這一世雖然不再是殺手,但那份對危險的敏銳直覺卻依然還在,他雖然不想讓自己在過那種殺戮的生活,但也不想被別人稀裡糊塗地殺死。所以在今天夜裡,他順着自己在那人身上留下的記號,一路穿過了幾處崗哨纔到了那人的住所,最後聽了很久才大體弄清了那份恨意是從哪裡來的。
權力,是每個人都渴望的,尤其是一個自命不凡卻又野心勃勃的男人,那更是他瘋狂追求的。在涼州這一個小朝廷中,幾十年沒有什麼大的戰事,中國人內鬥的劣根性又顯露了出來。長寧侯張祚和張重華都是剛去世的“積賢君”張駿的兒子,張祚還是長子。只可惜張祚的母親不是正妻,根據傳統的宗法制,只有嫡長子纔是第一順位繼承人,庶子是沒有繼承資格的。在張駿去世後,張重華順理成章的當上了涼王,但張祚卻並不甘心,同樣都是兒子,憑什麼我就不能當涼王?他開始了自己的小動作,他在平時對張重華謙恭無比,讓張重華對他失去戒心。同時他又擺出一副禮賢下士的架勢,在朝中拉攏重臣,培植自己的實力,在暗地裡做着謀反的準備。
大體就是這樣了吧!張曜靈在心裡長出了一口氣,在心裡慢慢勾勒出了一幅局勢圖。張祚,還有那個不知道名字的老者,這是一黨,他們在朝中的實力應該已經不小了,自己還要繼續做偵查,把他們的實力好好地查探一番,將來一舉剷除!想對我們家下手?可沒那麼容易。你的假面具或許可能矇騙不少人,不過我這個小孩子你應該不屑於去掩飾了吧。我可不是一般的小孩子哦,準備好迎接我的屠刀吧。
張曜靈把這些事情在心裡理順了,又細細地策劃了一下以後的行動,放下了心中的思慮,剛準備真正的睡下,忽然心中一動,門外傳來了一陣細碎的腳步聲。略一聽張曜靈又放鬆了緊繃的雙手,脣邊露出了一絲無奈卻又帶着一絲幸福的笑容:是母親裴鳳如來了。
“吱呀”一聲,房間的門輕輕地打開了,一個纖弱的身影輕輕地走了進來,然後又輕輕的把房門關上,生怕弄出一點聲音驚醒了牀上酣睡的嬰兒,這個身影當然就是張曜靈的母親裴鳳如了。
裴鳳如輕手輕腳的走到牀邊,藉着朦朧的月光看到自己的孩子在被子中甜甜的睡着,臉上不禁露出了寵溺的笑容。她輕輕地伸出手來,將被角向裡掖了掖,看到兒子砸了咂嘴,卻依舊酣睡着,就這樣帶着幸福的笑容一直看着他。也不知過了多久,她好象是意識到時間太久了,又戀戀不捨地看了一眼,最後又輕手輕腳地走了。
裴鳳如輕輕地把房門關上,窗外的月光透過窗櫺照在牀邊,有一絲晶瑩的反光一閃而沒。
張曜靈流淚了,他本以爲自己永遠都不會哭泣,但他現在卻真切地感覺到自己的淚水在不停地滑過臉頰,一滴,兩滴,緩緩地流到枕邊,最後滲入枕中。
在前世。他清楚地記得自己小時候所受的那些非人的訓練:從小開始進行格鬥訓練,他的身上總是有着或大或小的傷痕,雖然那很疼,但他從未哭過。因爲他知道,不管自己哭得多痛,也不會有人憐惜自己,該受的傷還會受。
在自己十幾歲的時候,訓練內容變了,變得異常的殘酷。本來是有100人和他一起訓練,但組織上只需要最精銳最無情的殺手。於是,殺戮開始了。100個相處了好幾年的殺手開始自相殘殺,那一段日子的記憶讓他想到了一個成語——血流漂杵。他的訓練成績本來不是最好的,他以爲自己也會像大多數人那樣被殺死,但最後他居然活了下來,這到底是幸運還是不幸?他不知道,只是既然還沒死那就繼續活着吧。
殺戮遠未結束,這只不過是個開始。嗯,這是那個教官對最後剩下的十個人說的話,他說的沒錯,這確實只是個開始。從那以後,他和許多人開始成爲真正的職業殺手,開始了無盡的殺戮生涯。一次次的任務,他殺過許多人,有手掌大權政府高官,有資產億萬的富豪,但在他看來他們沒什麼不同,死後都只不過是一具不會說話的屍體。不停的殺戮,他也曾受過很重的傷,他以爲自己也許就要死了,沒想到最後又活了下來。就這樣,隨着殺戮的繼續,他的級別越來越高,到最後成爲了組織最高級別的S級殺手。待遇越來越好,但他卻越來越厭倦這種生活。最高級別的殺手又如何?不還只是一個殺手嗎?除了殺戮還是殺戮,他已經受夠了。後來,他偷聽到組織在進行一項絕密的實驗,他不知道是什麼實驗,但這本來就無所謂。他偷出了那份實驗品,引出了組織的防禦力量,最後用組織的最新炸藥引爆了脆弱的地層,最後在那噴薄而出的岩漿中和組織同歸於盡。哦,沒有同歸於盡,自己現在應該不算死吧。
這就是自己前世的所有記憶,沒有溫情,沒有關懷,只有無情的殺戮。所以,他不信任任何人。沒有朋友,因爲他不知道那所謂的朋友會不會在下一刻向他開槍;沒有親人,因爲他從記事起身邊就只有冷漠的同伴和教官,父母兄弟對他來說是一個很遙遠的傳說;沒有愛人,因爲他不知道有那個女人可以陪他去共同承受這一切,她會不會背叛他。從生到死,他從未真正的信任過一個人。
這一次陰差陽錯的變成了一個嬰兒,對他來說無非是變了一個身份,他是無所謂的。然而那個叫他靈兒的美麗女子卻打開了他心中緊鎖的門扉。每天躺在她那溫暖的懷抱中他都會覺得無比的舒心,在她的懷裡他可以放心地睡去,而不用觀察周圍是否有危險。每天看着她用寵溺的目光看着自己,他都會有一種幸福的感覺。這應該就是被人關心的感覺了吧?真好,真溫暖。每天聽着她在自己耳邊輕聲說着許多瑣事,雖然有些在他聽來很傻,但他卻一直都很專注地聽着,這種感覺,叫幸福。
剛纔當裴鳳如溫柔的爲自己掖上被角時,他心中那座殘存的提防終於崩潰了:母親!這就是我的母親!從現在開始,我要用我的生命去守護她!
淚水繼續無聲地滑過臉頰,淚水冰涼,他的心中卻充滿了溫暖。
月影西斜,夜色淡淡,天快要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