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實說起來,各地情況都類似,就是那些有權有勢的人家會把稅糧轉嫁到無權無勢的平民頭上,無論這些權勢人家是否有功名。這些轉嫁稅糧的人家往往都是擁有大量土地的大地主,隨便一家便需要大量平民代爲繳稅,致使平民需要繳納的稅款成倍地增長,直到最終他們無法承受,這社會也就要崩潰了。
這個觀點章維曾經聽章澤天提起過幾次,這次來上任之前章澤天更是特別爲他講解過一番,他的印象極爲深刻。就是因爲這個觀點,章澤天在代爲收繳即墨縣的糧稅時,自家的土地都是一斗不落的交齊了的。按照此時大文朝的習慣,以自家在即墨縣裡面的獨一無二的勢力,再加上幾個秀才和進士的功名,是完全不用交稅的。
大文朝對獲得功名的士大夫是有免稅政策的,不過這個免稅並不是無限的,只是針對進士、舉人、秀才分別設置了不同等級的優免額度,按照大文律,超過這個額度之後,仍舊是要交稅的,能夠獲得完全免稅待遇的只有那些擁有了爵位的勳貴皇親們。
可是在實際執行過程中,官員們對有人出仕的官員之家,以及絕大多數舉人,還有一些比較有勢力的秀才都會按照無限免稅來處理——這當然會引起普通民衆的不滿。爲了平衡這些不滿,官吏們便想出了由地方豪強包稅的辦法,將矛盾轉嫁到包稅的地方豪強身上。至於包稅的糧頭怎麼收稅,便不關縣官和三班六房的事了。
章維要查稅收之中的問題,滿向恩便假作不知收稅時的那些貓膩,只按照黃冊中的數字將數額算出來,萬一這章縣令發現了其中的問題要追究,他也可以將責任丟給下面的糧頭——具體哪一家收多少,哪家收哪家不收都是糧頭們決定的,與他這個司吏無關。
章維果然對滿向恩報出來的數字提出了質疑,他的人拿回來的數據顯示,普通農民實際繳納的糧食數字是滿向恩所報數字的三倍左右。滿向恩原本也沒指望就這樣輕易從這位精明的縣令跟前過關,便把前面的理由拿出來搪塞一番,同時還爲糧頭們作出瞭解釋:縣衙所有衙役吏員之中,基本都是沒有俸祿的,而且衙門一年的辦公經費,還有幾位官員的補貼,都要在每年收糧的時候多收一些來獲取,而且一些有功名之人也不會僅僅少交那些官定的優免數字,這有關士大夫的體面。
章維點頭稱是,不過還是追問了一句:“你說這些我都瞭解,我更想知道的是我們寶應縣全部農田數量、免繳皇糧土地數量、和多徵收的糧食中流向各處的實際數字。大家該拿到的我不會讓大家拿不到,但是也不能讓正面的小民活不下去。如果心裡沒有個準數,我便不知道何時會有人因爲活不下去而造反,所謂‘官逼民反’,此事不可不防。”
對於章維的話,縣衙衆人都給不出說法,滿向恩也是一聲不出,實際上他也沒有辦法給出不繳皇糧的土地的準確數字,或者說不知道實際繳納糧賦的總數是多少,他只知道縣衙衆人分別拿到手的大概數字而已。
章維見人都不說話,拿了一個大卷軸讓人在大堂前展開,可以看到上面是一幅寶應縣的簡易地圖,只有概略的輪廓線和河流、湖泊及主要鄉鎮的位置,正面的鄉村田地被分成了大概的七個區域。
章維說道:“既然你們拿不出本縣所要的數據,就下到各鄉鎮去一點點地測量覈對全部人戶、土地、糧賦情況,在三個月內把這幅地圖給本縣填滿。現在縣衙裡面也沒有那麼多事情,今天大家便分成幾個隊伍,分別前往七個糧頭所負責的糧區,一家一戶地統計丈量,把真實的數字給本縣拿回來。我要的是實事求是,如果有人弄虛作假,應付差事,就不要怪本縣不留情面了。”
說完,便將提前擬好的分組名單公佈了出來。縣衙三班衙役共有七十多人,六房的吏員、幫役等共有三十多人,章維以六房識字的吏員爲主,將這一百多人分成了六組,各負責一個糧區的測量工作,而他所帶來的人手則單獨成立一組,同樣負責一片區域,由他親自帶隊進行測量工作。
此事一公佈,整個寶應縣立即亂成了一團,先是下面有功名的士紳到縣衙求見章維,從各個角度陳說此舉的利害關係,說絕對不能“擾民”,否則後果堪憂。這已經不是簡單的求情或求饒,甚至已經包含了一些威脅警告的意味了。
章維所請的三名師爺也勸他三思而後行,擔心逼迫那些鄉紳過甚會有人挺而走險。章維笑道:“守法鄉紳對此必然不會有什麼反對意見,那些反對清查糧賦蔽端的,基本都是擾亂縣政的蛀蟲,如果不打壓一下,這些人的膽子只會越來越大。再者說,他們已經逼迫得那些佃農和小民連飯都吃不飽了,我只不過讓他們稍稍收斂一點,不要讓吃相那麼難看,哪裡有什麼逼迫過甚的說法?若真有交通匪人,圖謀不軌的,也正好收拾一下。”
章維此舉是從章澤天在即墨所做的收稅辦法中得到的啓發,事實告訴他,只要將應收皇糧都收起來,將那些拿皇糧作爲發家之資的黑手斬斷,一縣的皇糧根本不會對普通鄉民的生活造成多大的影響。
他肯定不會像章澤天做的那麼絕對,既然要在官場這個圈子裡面混下去,總不能不考慮士大夫的利益,否則必然會被排擠在士大夫圈子之外,不會有好結果。
章維所要做的,就是將一些沒有資格瓜分這些利益的惡霸、吏役等人從這場皇糧盛宴中剔除出去,再約束一下鄉間士紳們,差不多就可以交差了。
這樣一來,首先能夠在百姓面前得到一個好口碑,同時又摸清了全縣的實際情況,除掉了一部分不穩定因素,還能威懾一下全縣的地方豪強,爲以後的施政打好了基礎,可謂是一舉數得。如果有人勾連湖泊中的水匪,想要用強的話,他也不介意趁着自衛隊尚未離開之前,將來犯的水匪剿滅一兩撥,在平靖地方的同時拿一份剿匪的功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