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丈酒館今夜不同以往,新添的燭火一掃往日的昏暗。
藹老闆在櫃檯下加了凳子,站高了纔好和老酒客們道新鮮。
櫃檯前聚了一衆酒客,頭全往前挨着,生怕外面傳來的煙火聲淹沒了大家的話題。
“打從天一亮,宮城裡傳出那三聲鞭響時,我就守在了皇城門下!”藹老闆揮舞着手,激動的對酒客們說:“我昨夜沒開酒館,爲的就是今天起個大早去看迎親的隊伍!”
菜市老闆飲了一口酒,剝着花生道:“是啊,咱魏國打了那麼多年戰,也該有件喜慶事了。”
藹老闆贊同的瞪大眼道:“那是!”手一揮接着道:“當朝太子滅了北涼,又把柔然打得伏首稱臣,真可稱謂是年少英雄啊!”
坐下酒客盡都相視點頭。
這時,進來了一位素衣公子:“老闆,來壇酒。”
藹老闆停住話,往櫃下拿出酒,素衣公子來接酒時,他纔看清是位許久未來的熟客,嘴裡正想喚人家姑娘,又看人家今天扮了男裝,定是許了人家之後,瞞着夫婿來飲酒,所以改了口:“公子,二十個銅錢。”
宇文盛希給了錢,選了最邊的桌子坐下。
藹老闆繼續對酒客們道:“鞭響之後,皇城門裡出來了八個彪形大漢,擡着五彩的禮幡,跨着的是披掛奢華的戰馬,那馬身上掛的,比咱這條街最有錢的太太穿得還貴重。”
“我也看到了!那八匹馬,絕對是西域來的上等馬!”釀酒坊的老闆贊同道。
“老闆,換個碗來!”邊桌的素衣公子嫌酒杯不好使,藹老闆急急的送了去。
“怎麼今天就一個人?”畢竟是老客人,藹老闆和她打了個招呼。
“我朋友出遠門了。”女扮男裝的姑娘依舊是美如天仙,只是面容慘淡,酒碗接過就被倒滿了。
酒館外傳來響徹天際的禮炮聲,宇文盛希痛飲了一口淡酒,想必現在的宮中,正是一片喜氣喧譁。尚王帶着王妃進宮了,希悅軒清冷淒寒,宇文盛希無法讓自己在一聲接一聲的禮炮中安寧,倒不如來這裡看着別人熙熙攘攘。
櫃檯前,藹老闆又開始了:“八個大漢一過,後面就來了好幾百樂師,持各式各樣樂器,吹出的禮樂聲,整個京城都能聽到!”
酒坊老闆坐不住了,站起來說:“那算什麼,樂師後面的才精彩!起碼七八百個士兵,擡着的都是一丈見方的精木架子,那架子上的白銀,至少也要以萬斤來計!”
“我的天啊!”當鋪的坐櫃掐指算了算,那得是多少銀子啊!
酒坊老闆還沒來得及往下說,菜市老闆就接住了話:“你還沒見到那些黃金呢!不比白銀少!幾百個生龍活虎的士兵都給壓得直不起腰來!”
“那得多少精木架子啊!”殺豬檔的屠夫算不過來了。
藹老闆手摸着下巴道:“起碼也有六七十,黃金白銀之後還來了好幾架子綾羅布匹,布匹之後還有珍奇古玩,看得我眼睛都花了。”
“那麼多東西,大司馬家消受得起嗎?”當鋪坐櫃搖着頭,臉上露出了不恥之意。
“這你就不懂了!”酒坊老闆道:“太子,那可是將來的皇上,他娶親,就是我魏國娶親!再說,你數數魏國曆代君主,除了開國的道武帝,有哪個敢和當朝太子比功績的?”
藹老闆也接了上來:“要我是皇上,也得把這親事辦得風風光光,南邊還有虎視眈眈的宋國,怎麼能讓人家以爲我們國力贏弱?”
酒坊老闆不住點着頭道:“所以皇上的迎親禮遠不止這些,幾百士兵後面,還跟了幾百丫儐,個個綢衫絲褂,如花似玉!”
“這幾百丫儐出來了,新郎也得出來了吧!”屠夫算着這迎親隊伍都過了千八百了,主角總得現身了吧。
藹老闆飲了口酒,長嘆道:“最遺憾就是沒能見到太子啊!迎親的是兩位雄姿英發的將軍!”
“這你就更不懂了!”菜市老闆道:“大司馬雖位極人臣,但太子畢竟是太子,屈身到他家迎親,不合禮儀,所以只能讓將軍去迎親!”
“那你見到新媳婦沒?”屠夫又問藹老闆。
藹老闆搖了搖頭道:“我從朱雀街街口就追着那擡蟒紋大轎,一直追到了皇城腳根下,也沒能看見太子妃,我當時那個心情啊!”
屠夫想了想說:“太子的新媳婦,定是美如天仙,哪能讓你我這些粗人看到。”
當鋪坐櫃的對屠夫說:“那倒未必,聽說太子是爲了大司馬手上的兵權才娶太子妃的。”
藹老闆笑了,對當鋪坐櫃道:“指不定還沒你媳婦漂亮呢!”
在酒客的嘻笑怒罵中,宇文盛希又緩緩飲下一口酒,這場婚禮多麼隆重,舉京城都在歡慶。而她又想起了逸王的那句話:“太子對獨孤琪琪又有多少好感,還不是要和她過一輩子。”
***
太子妃的十六擡蟒紋轎進入了第一道宮門,太子早已身着金黃蟒袍,上罩一件江南紅綢紗衣,頭戴金絲太子冠,下踏一雙金線盤雲履,默默的站在那裡等待着。
這時仕女送上了一朵由上等紅色錦緞紮成的牡丹,太子與太子妃各持一邊,徐徐地走向正殿。
魏皇和賀蘭夫人身着禮服,滿臉堆笑地坐在金鸞大殿上。
在百官的恭賀聲中,司儀開始宣讀魏皇的喜詔。
太子與太子妃聽詔行禮。
之後,司儀對天高喊:“一拜天地!國泰民安,千秋萬代!二拜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太子妃拜太子!磐石蒲葦,永結同心!”
禮成,魏皇宣佈開席。
“親家!”魏皇對來敬酒的獨孤仲天大聲說:“從今天起,我們就是一家人了!軍中那些瑣事,就都讓你的女婿操心吧!”一片喜氣祥和中,衆臣都知道,從此魏國兵權盡由太子掌管。
太子恭恭敬敬地給獨孤仲天斟上酒,飲完那杯之後,太子就進了洞房,再也沒有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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藹老闆和酒客正在談論太子:“當朝太子用兵如神,是一國儲君,哪
能讓你我見到真容?”
酒坊老闆想了想說:“只聽人家說太子身長八尺,相貌出衆。”
就在這時,一個身着華服、相貌堂堂的八尺男子,背對京城漫天的煙火,面容慘淡地走進了三丈酒館。
“客官,給你來多少酒?”看到有客到,藹老闆停下話招呼客人。
“一罈。”華服客話音剛落,目光就停在了最邊的那張桌子上。
拓跋語看到了一襲素衣的宇文盛希,幽幽燭光中她神色慘然,被酒沁紅的臉頰,分外的清麗迷人。
拓跋語遲疑了片刻,還是走到了桌前。
宇文盛希擡頭一看,也遲疑了片刻道:“我看薄情的是你吧!這滿城的煙火可是在慶祝你的婚禮。你說我拋棄了你,你不也拋棄了你的新娘!”
拓跋語坐下,接過宇文盛希的酒碗飲了一口道:“我是爲了誰才拋下了新娶的太子妃?我是爲了誰才拋下了我的父皇?我是爲了誰才拋下了滿朝文武?這滿城煙火,焚燒的是我的心!”
宇文盛希衝着他就說:“我的心又何嘗沒有被焚燒?”
淚水又一次劃過了粉紅的雙頰。
抱怨一句接着一句,酒一碗接一碗,當酒把眼前的場景模糊,當酒碗中映出的是大漠明月,宇文盛希擡起被淚水蒙朧的雙眼問:“你要來這裡做什麼?”
“我來做我的言吾將軍。”
宇文盛希再也忍不住淚水的奔涌。她扒在桌子上哭,他撫着她的頭苦笑。轉而二人又相視而笑,淒冷的笑。直笑到拓跋語將頭靠在宇文盛希肩上,一切安靜了。
“你爲什麼要嫁給拓跋燾?”
“你又爲什麼要娶太子妃?”
他靠着她說:“我爲的是魏國江山,爲的是我的父皇,爲的是我的臣民。”
宇文盛希搖頭嘆笑,看着肩上人說:“我爲了給我母親治病。”
簡單的答案,卻讓拓跋語坐直身子,重新審視眼前的女子,薄情寡意、貪慕虛榮、胎死腹中、恃寵生嬌,這些下面蓋着的只是這樣一個簡單原因。
看着他莫名的神情,宇文盛希不禁自嘲:“很卑賤的理由吧?當初大夫說我母親如果還住在陰溼的陋屋中,就活不過兩年。”又抹了一把淚:“偏偏還要自命不凡,做了一夜風流的蠢事。難怪你說我薄情。哎!”嘆了一口氣,沮喪地將額放在桌上:“如果當初不是爲了掩飾我的不潔,也就不會讓吉紅爲我想那魚肚血球的辦法,她也就不會一時說漏嘴惹來殺身之禍。”說着又飲盡一碗。看着拓跋語熟悉而有神的眼睛,她又嘆了口氣:“本不應該讓你知道這些的,盛希也沒有在說醉話,只是想借此告誡你我,我倆相愛不過兩天,相擁也只是一晚,卻已付出那麼多的慘痛代價。”說到這,宇文盛希的淚又一次落下:“盛希謝謝將軍,讓盛希嚐到了真愛的滋味,但盛希命薄,承受不起言吾將軍的如此深情。”
禮炮聲又一次劃過天際,拓跋語拉住了宇文盛希的手。
“讓我們都忘記彼此吧!”宇文盛希拭去臉上的淚痕,抽回手,起身蹣跚地走了。
煙火綻放於天空中,宇文盛希仰望着那朵朵絢爛的花火,只能癡癡而笑。轉過身去,發現他的身影:“你回去吧!”
他不說話,只是在那站着。
過了回映巷,宇文盛希看他還跟着:“京城的路我熟得很,不用你送!”
朱雀大街上,熙熙攘攘,有的人說太子妃比天仙還要美,有的人說太子從此兵權在握。也有人注意到一個素衣公子在前失魂的走着,一個華服男子在後默默地跟着,就像兄弟兩喝多了大吵過一架。
又走了一程,宇文盛希問身後不到五步距離的人:“你到底要做什麼?”
他不答,只是看着她。
又是一個綺麗的煙火升上了天空,美麗的華光撒在她的臉上,卻抹不去話語中的堅絕:“你走啊!”
華光也在他臉上駐足,他的眼睛被染上了攝人魂魄的光彩,幽幽地看着她。
晚風吹散了些許酒氣,又過了幾條巷,宇文盛希略感清醒,轉頭過去,身後人依舊,她勸他:“你回去吧!再過去就到王府了!”
身後人什麼也聽不進去。
宇文盛希往前走了幾步,嘆了口氣,眼看時間不早了,她問身後人:“再過去就都是你家親戚的府宅了,你就不怕被認出來?”
身後人輕輕一笑。
宇文盛希又走了幾步,轉身對他說:“你走吧!我這就要回王府了!”
身後人還是跟着。
宇文盛希反身走到他跟前問:“你到底要幹什麼?”
拓跋語緊緊地拉住了她的手:“宇文盛希,我喜歡你。”
月光下,他眼眸中閃着認真的光彩,讓宇文盛希愣住了。
他拉過她,輕撫她佈滿淚痕的臉。
“你敢嗎?”宇文盛希拉開拓跋語的手,悲切的眼中卻帶着不屈:“你敢不敢和我今夜就消失在京城,我不再管母親如何,你也不再去想什麼江山子民,從此一生一世與我長廂廝守,沒有拓跋燾,沒有獨孤琪琪,沒有玉楠也沒有芷蘭。哪怕我年老遲暮,形容具毀,你也毫不後悔的與我漂泊浪跡一世。你敢嗎?”
拓跋語也愣住了。
宇文盛希放開了他的手,道:“盛希要的太多,殿下您給不了。”
拓跋語沒有說話,只拉着她隱入了巷子深處。
宇文盛希與他訣別:“我要走了,你是我夫婿的兄長,我是你弟弟的妾室,我倆此生緣盡。”
拓跋語從背後將她按在牆上對她說:“盛希,我真的想和你在一起。”
宇文盛希淚如決堤,對他說:“拓跋語,我們緣盡了。”
這是他最不願聽到的,所以他扯開她衣服的一角,狠狠地在她背上咬了一口:“我不想你忘了我!”
傷口已然滲血,疼痛讓宇文盛希一驚,轉身給了他一耳光:“你這是做什麼?”
“他用你母親的病來威逼你,肯定還用錢財官職利誘了你的家人,我要讓他一碰你,就看見我留在你身上的印記。”暗影交措中,拓跋語的一對酒窩癡醉旖旎,不由分說,一口就吻住了宇文盛希。
羯布羅的氣味,摻和着酒氣散出的溫熱,引宇文盛希沉醉。
二人的手,十指交合,他感受到她的回饋,感受到他的小狐狸心軟若水,她迴應着他,即便明明知道一切不可能。
“我不想再做個連孩子父親是誰都不知道的母親。”宇文盛希毅然結束了這危險的吻,拓跋語在月光中,看到了她滿盈着淚光的眼,她哀求他:“給盛希留一點兒廉恥心吧!”
“盛希!”不依不饒的擁着她:“給我點兒時間,我一定會讓你知道我的心的。”
“那獨孤琪琪怎麼辦?玉楠她們又怎麼辦?你的父皇又怎麼辦?”宇文盛希拼了命的掙扎出他的懷抱,可他卻越纏越緊,緊到宇文盛希可以感到他心的劇烈跳動,感到他對她產生的慾望。背後傳來的體溫也令她氣息急促,她深深知道自己對他的渴望,但也明白不能再這樣下去,情急之下,只能在他臂上狠狠的咬了一口,直咬得他鮮血直流,疼痛分散了拓跋語的心神。
“你我從此兩不相欠。”掙脫懷抱的她,扔下不容回絕的道別,身影消失在了夜色中。
宇文盛希回到希悅軒,拓跋燾還未回府,想到背上的傷,她遣下所有下人,用涼水把自己澆透,站在了風口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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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子大婚,魏國大赦,休朝三天。拓跋燾第二日一早就來到希悅軒,宇文盛希還未起身,走到她榻前,才發現她面色蒼白,手一摸她的額,滾燙不已。
“師兄,盛希身患惡寒之症,你千萬不要接近,傳染給你,會耽擱了朝務的。”自那天開始,宇文盛希開始久病不愈,遠遠的離着拓跋燾,只說是怕傳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