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玄派人秘密拿了紀清露進宮的時候,秦琬已到了紫宸殿,聽見聖人還沒醒,太子也累得去休息了。她斟酌片刻,方讓檀香去請匡敏出來,也沒說什麼,直接將常青的密信遞給匡敏看。
匡敏的政治嗅覺何等敏銳,纔看兩行,臉色就不好看了,待將密信全部看完,已是面色鐵青,氣得發抖:“紀家!好一個紀家!”
若是金礦銀礦也就罷了,財帛動人心,這不奇怪。何況金銀開採出來,無論是直接用,還是打成首飾,都很容易流通出去。
石炭卻不一樣。
麗竟門的人遍佈天下,莫說新安縣,哪怕是弘農郡多出些石炭,他們也會知道,偏偏沒有半點風聲,無疑證明了紀家開採出來的石炭,壓根沒有流通到市場上,甚至不在世家內部分享,頂多被一兩家的世家獨吞。
世家得了這麼多石炭,卻秘而不宣,意圖爲何,不問即知。
秦琬之所以令紀清露寫封家書,問問紀家的隱戶數量多少,不是別的,只是想知道富戶能吃下多少流民做奴僕,心中有個大概的數,世家的話,按照田畝的多少翻倍,再算上些部曲的,哪怕不能十分精準,也有七八分了。
水至清則無魚,這個道理,秦琬再清楚不過。但括戶也不能括一半留一半,至少得將七成多的人重新登記戶籍吧?
不問新安紀家的話,秦琬也不是查不出來,只是看中了紀清露的上進心和表現欲,加上匡敏也幫了她不少,想給紀家一個進身之階,順帶讓自己的工作也方便一些。誰料紀家做賊心虛,聽見“隱戶”,以爲被人拿住了證據,這才斬草除根?
不對,他們怕是不知道紀清露已經被嘉獎,不再是昔日那個要安守宅院的媵妾。麗竟門派去的人,十有八九*被他們當做了魏王餘孽,紀清露的書信估計也被他們當做了謊言,畢竟,按照紀清露的身份,她應該老死院子裡一輩子的……
說起來,以魏王的性子,若是知道紀家手上有石炭礦,豈會善罷甘休?必是不知道的。
想來也好笑,魏王終日打雁,卻被雁啄了眼。若他泉下有知,勢必會怒髮衝冠,不滅紀家不罷休吧?
匡敏跟隨聖人多年,一點點地看着大夏一統天下,繁榮昌盛,就連滅南朝都有他一份功勞。他無兒無女,自然將滿腔的感情傾注到家國上,豈能容忍亂臣賊子?瞧見新安紀家的小動作,匡敏將牙齒咬得咯咯作響,也不知該恨紀家多一點,還是該恨穆家多一點。最後以袖掩面,悲哀非常:“老奴,無顏面對郡主,更無顏面對聖人。”
“匡內監嚴重了,您的忠心,秦氏皇族誰人不知?”秦琬也只是和匡敏說一聲,我要對紀家動手了,並沒有責怪匡敏的意思,“上天到底還是眷顧秦氏皇族的,纔會將紀家最出色的兩個人才送到咱們面前。”
一個是匡敏,一個是紀清露。
至於新安紀家,不過添頭罷了,用與不用,實在沒什麼要緊的。
饒是匡敏這些年聽了不知多少奉承話,聽得秦琬此語,仍是潸然淚下——換做旁人,壓根不會告訴他這些,要不和他虛與委蛇,等到山陵崩再收拾他;要不雷厲風行,壓根不給他任何好臉色看,直接對紀家動手。秦琬將此事告訴他,這是對他何等的信賴和倚重,性情又是何等的寬厚。
越是如此,他越是自慚形穢。
秦琬似是沒察覺到匡敏的心思,極是自然地說:“我不僅相信你,也相信紀清露。我已令陳玄帶她進宮,這就去問詢她一番。”
信任,不意味着不走過場,要是開了這個例子,養成習慣。將來遇到要事,哪怕問詢幾句對方,對方也會覺得自己不被當權者信任,委屈非常,惶恐難安,這是很要命的。還不如抓了,問幾句再放回去,效果就要好得多。
紀清露莫名其妙被侍衛秘密押進宮,還不明白髮生了什麼事,待到見了秦琬,心中一沉,再聽陳玄三言兩語,整個人都懵了。
秦琬的態度倒是很溫煦,字裡行間不乏優撫之意:“我知你怕是被矇在鼓裡,只是想問一問,你先前在家的時候,可曾察覺到什麼動靜……”
“我,我……”紀清露恍惚之下,連自稱都忘記改了,眼中已流出淚水,“我想起來了……”
是的,她想起來了。
當年的她也就是個普通的閨閣弱質,精於女紅,嫺於家務,隨祖母、母親管家理事,努力做個好姐姐,處理胞妹、庶妹和堂妹的矛盾,外頭的事情半點都不知曉。直到現在,經歷了這麼多事,再回想,發現自己進京的前一年開始,家中的氣氛頗爲古怪。從前每過一兩天還能看得到父親一次,那段時間,莫說祖父,就連父親也是十天半月不見人影。
沒了一家之主,妾室再怎麼爭風吃醋,也少了那股勁。紀清露當年不知世事,只覺得父親不在,家中就是母親當家做主,婢妾們鬧騰不起來,十分自在,甚至有點盼着他一直不回來的好。
後來呢?
大概過了幾個月吧,父祖又開始正常回家了,後宅又不安穩起來。她要寬慰母親,分擔家務,還要忙着人情往來和鬥法,也就漸漸忘記了前幾個月的平靜。
再後來,祖父親自見了她,說家中攀上了一門貴親,那位貴親沒有女兒,要送她上京,給對方做義女。家中的姐妹還很羨慕來着,她險之又險地避過了好幾次毀容、落水的危機,這才平安地等到了來接她的人,誰料是從一個火坑,踏入了另一個火坑。
原來是這樣,原來是這樣!
那幾個月父祖的離開,必定是因爲發現了石炭礦,他們將這個消息瞞了下來,或者已經投靠了當地世家,卻沒想到魏王派人找上了門。
“……我原本以爲,自己的命就是這樣的……”紀清露且笑且哭,狀若癲狂,“我……”
秦琬見狀,十分唏噓。
魏王想要扶植新安紀家,做給匡敏看,爲何不直接收個紀家子做幕僚?說是紀鳴的子侄,從而進入了魏王府的核心,多簡單,何必要繞這麼大的一個圈子,就爲收個妾呢?
好吧,就算諸王鬥得厲害,魏王的幕僚祖宗十八代都被查清了,魏王不願有一絲暴露的風險,這纔要從後宅之事上着手,那紀家呢?他們可不知道匡敏是他們的親人,區區一個地方上的富戶罷了,有接近王府的機會,至少要雙管齊下吧?對世人來說,女兒嫁出去就是外人了,不可信,只有兒子纔是根本。有哪個家族會本末倒置,重視女兒勝過兒子?
歸根到底,還是大家都習慣了皇族的高高在上,覺得紀家爲了攀附魏王,送女兒來做妾很正常。加上魏王本身又是見不得光的性格,自然而然將鍋扣到了他的身上,沒想到這一層。
紀家已經與當地世家勾上了,自然不能與皇室左右逢源,總要做出個抉擇。若魏王知曉此地有石炭礦也就罷了,偏偏魏王不知……獻出一個女兒,就能送走瘟神,保住全家的秘密,何樂而不爲?
迫於皇室壓力,被迫放棄女兒;與爲了保住自家秘密,主動放棄女兒,性質完全不一樣。紀清露之所以在魏王府苦苦支撐多年,未嘗沒有怕自己真胡來,魏王會遷怒紀家的意思。
她爲家族做了這麼多,驟然得知家族一開始就放棄了她……陳玄站在一旁,面色雖冷,心中卻有些酸楚。
哪怕孫道長是奉命救的他們,到底有救命撫育之恩,說是再生父母也不爲過。他們這些人,哪個不敬重孫道長?奈何孫道長爲了小主人的子嗣,還是陷害了太子殿下,渾然不顧忌他們的生死,那一刻,他是何等的心涼?好在郡主寬宏大量,對自己信任有加,又有孫道長知曉小主人血脈斷絕後,佯作承受不住酷刑,說出真相——魏王以厭勝之術陷害長兄。
若非如此,哪怕秦琬不計較,秦恪和沈曼也是不會讓陳玄過得這麼輕鬆的。
秦琬見紀清露心若死灰,不由上前幾步,陳玄剛要阻攔,秦琬已經按住了紀清露的肩膀:“他們放棄了你,你卻不能放棄自己。越是這樣,你就越要活得好好的,明白麼?”
她的語調並不高,語速卻很慢,每個字都十分清晰,也顯得異常有力。
紀清露好容易纔回過神來,怔怔地看着秦琬,見秦琬還願意信任她,甚至不顧她的癲狂,冒着受傷的危險來安慰她,不知怎地,一向剛強的她竟淚如雨下。
“紀家——”優撫過後,秦琬也要說實話,她覺得紀清露是個人才,並不希望在這些事上讓對方留下芥蒂,“必定是要嚴懲的,你想一想昔日家中,誰與你最好吧,孤給他留條血脈。”言下之意,竟是要對紀家抄家滅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