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家人知自家事,弘農楊氏看似和睦,實則族中一直有一種聲音,便是——長房嫡支在皇權之爭中站錯了隊,害得弘農楊氏日薄西山,爲何不換一支做族長?
哪怕是尋常鄉村中的宗族,換族長也是大事,何況弘農楊氏這樣頂尖的世家門閥?不過呢,此事雖然沒能成功,但這個呼聲一直沒斷過,尤其是聖人厭惡楊家人推大義公主出來頂缸就覺得萬事大吉的做派,這些年對弘農楊氏的態度極冷淡。若是兩個官員同時都適合一個職位,一個和楊家有關係,一個和楊家沒關係,聖人必是挑後一個去任職的。
沒什麼道理,就是看你們不順眼。
九五至尊便是有這樣的權力,哪怕不刻意打壓你,但只要不擡舉你,什麼事情都不想着你,也不眷顧你家子弟。縱是膏粱之姓,坐了幾十年冷板凳也要着急,尤其像楊家這種,高高在上慣了,實在難以想象自家從一等的膏粱之姓落成華腴之姓,再變成什麼甲等乙等。若真淪落到那份上,他們家的人哪有臉面出去?
一想到族中可能出了內奸,楊延只覺寢食難安,楊綿呢,本來只是爲自己開脫,省得家主疑心,但他說着說着,也覺得只有這樣才能解釋得通。否則以弘農楊氏在本郡的控制力,就連曹瑞……一想到這裡,楊延簡直想一口唾沫噴到這個郡守的臉上,心中憤憤地想,就連曹瑞那條狐狸都糊弄過去了,朝廷的消息怎麼會這麼靈通呢?
兩兄弟寢食難安,其他族人猜到發生了大事,也一晚上沒睡好。孫吉祥呢,同樣,因爲常青在夜深人靜之時,悄無聲息地潛入了他的院子,站在他的牀頭,見他被嚇得冷汗直冒,方展示了腰牌:“麗竟門下,奉命來見。”
血影通消息當然比欽差從長安趕來快,秦琬雖沒將常青編入麗竟門的意思,但有陳玄在,聖人又通融,也爲常青拿到一塊腰牌,還是鑲金的,證明地位絕對不低。
哪怕沒這腰牌,光看常青悄無聲息潛入官邸的手段,孫吉祥便有些憷。見是自己人,鬆了一口氣,方小心翼翼地問:“不知閣下……”哪怕是宦官,也不願與麗竟門扯上太多關係,實在是這個組織已經被傳得神乎其神,外加太過殘暴了。
“明天我與你一起去楊家,你給我安排個身份。”常青淡淡道,“新安紀家那邊,也有我們的人會接應,確保他們不逃出任何一個。”
按照朝廷的意思,拓跋勵要去新安紀家,確保紀家三族被連根拔起,孫吉祥則要秘密去弘農楊氏。這等分工也只有拓跋勵和孫吉祥本人知道,常青能絲毫不錯地說出來,孫吉祥已是放了大半的心,連連點頭,心道有這麼一位壯士在,咱家也放心多了。萬一遇到什麼事,指不定能衝出來呢?
常青見孫吉祥信了,說了句:“我先去安排一下,省得出什麼變故。”就離了官邸,來到一處民居,才問:“安置可妥當了?”
他說得安置,不是別的,恰是秦琬要留紀家一絲血脈的命令。
按照秦琬的意思,紀清露的四堂兄若是有那一兩歲、三四歲的兒子或者孫子自然最好不過,實在不行,七八歲的孩子也可以。但常青覺得這樣實在太麻煩了些,而且留了尾巴,不好收場。故他琢磨了片刻,便在秦琬的示意下,與麗竟門的探子搭上關係——左右麗竟門也是認腰牌不認人,並不知道他是假的。
麗竟門在各地都有經營的,在本地的身份是一處士紳人家,有幾間鋪子,幾畝地,幾個僕人,生活殷實,卻也沒紀家那麼富裕。麗竟門的探子便假託自家老母生病,想以略低的價格買些藥,還想買幾味市面上有錢都買不到的藥材。
以他們家的聲勢,想見到家主很難,打理庶務的旁支卻很容易。麗竟門的探子特特去尋了紀清露的四堂兄,奉承的好話說了一籮筐,還送了一份厚禮——常青命人買了間宅子,裡頭放了兩個清倌人,容貌出衆,知情識趣,琴棋書畫都會一些,還會雙陸之類的搏戲,只求紀清露的四堂兄賣一株百年老山參給他們家。
酒色財氣動人心,這句話半點不假。紀堂兄雖然覺得這份禮物厚重了點,卻也沒多想,成日流連外宅,樂不思蜀,日夜耕耘,兩個清倌人很快就有了身孕。
常青見時機到了,就差人將這件事捅出去,紀堂兄的妻子果然氣勢洶洶地殺來,聽見兩個小妖精重身,丈夫尚不知道,二話不說,立刻將她們給發賣了,又將外宅一應奴才給處理了。之所以不是打殺,主要是怕丈夫和自己鬧翻,兩個小妖精長得這樣漂亮,賣去見不得人的地方,當天就得接客,等丈夫來救……丈夫會不會再要她們都是問題,哪怕要回來了,孽種竟能保住,父親是誰也說不清了。
處理完心腹大患,還得了一注外財的紀堂兄之妻心滿意足,打道回府,車子不小心被驚了,主僕倆一頭磕在車上,沒死也沒活,就那麼躺着,其他奴才因爲“看顧不周”被紀家發落,這事就這麼抹平了。
現如今,知曉紀家在外頭還可能留了血脈的,除了麗竟門和血影,再無旁人,至於這份血脈能不能真的保下來,那就要看命了。
血影部衆對常青佩服得五體投地,立刻道:“妥當了,統領,等這兩個女人生完孩子……”做了個抹脖子的手勢。
“到時候看吧!”常青對殺人是沒半點負擔的,但想到秦琬一直以來的舉動,想了想,還是說,“她們若是識趣了,也未必不能給一條生路。”
新安紀家的事情,很快就得天下皆知了,一般人躲都來不及,誰會湊上去呢?常青壓根沒多少心思管這些,只道:“明天我去弘農楊氏,你們跟着拓跋御史去紀家,一個人都不能放過。”
衆人領命,又忍不住擔心常青,常青擺了擺手,示意自己沒事。
孫吉祥身邊也跟着十餘侍衛,不知是誰知道了常青的“身份”,大家便陷入了極端的糾結中——離他離得近吧,自己都害怕,總覺得麗竟門的人都是從修羅地獄爬出來的惡鬼,實在不能接近;離他離的遠吧,若他覺得被孤立了,記恨大家怎麼辦?實在是兩難的抉擇啊!
出於敬畏之心,威武的侍衛們不住去覷常青,走路也險些同手同腳。待到弘農楊氏的莊園面前,見高牆外頭還有護城河,需放下吊橋方能進入,孫吉祥不由咋舌——這就是傳說中的塢堡?怎麼比郡縣的城牆也差不了多少?朝廷竟能容這等東西的存在?大夏建國後,塢堡不是都拆了麼?
常青跟着秦琬久了,倒是知曉一些,比如塢堡四角本來是有望塔、箭樓的,礙於大夏的強勢,全拆了。
吊橋緩緩放下,衆人魚貫而入。
塢堡是世家的體面,大門緩緩推開,便是寬闊廣場與走廊,再往裡頭,流觴曲水,茂林修竹。中間有個極大的湖泊,引得是護城河裡的水,生機不絕。花園往後走,纔是楊氏族人居住的地方。據說,再往遠處,西面、北面,還有許多倉庫、民居、作坊,奴婢、部曲和匠人們都住在其中,甚至還有耕田,以及飼養雞鴨的地方。
饒是常青見過世面,也被震住了。
長安周圍自然是沒人敢修築塢堡的,不,應該說,關中地區就沒誰敢這樣做。洛州、青徐、江南的世家膽子大一些,燕雲那邊情況比較特殊,塢堡倒是有,但洛陽裴氏……他們的塢堡是拆了的,所以大家想着,可能大部分世家的塢堡都拆了,只是保留下了莊園,那就沒什麼了,長安貴人也喜歡修築莊子和園子呢!
今日一見,才知何謂孤陋寡聞——這哪裡是莊園,分明是城中之城!
秦琬的春熙園之所以被長安命婦貴女們羨慕,就在於其中有湖泊,園子也很大。聖人說將春熙園改造成行宮,由此可見,春熙園是非常拿得出手的。但與弘農楊氏的塢堡相比,無論是面積大小還是奢侈程度,都是小巫見大巫。
別說什麼這是弘農楊氏一族之人聚居的地方,春熙園只是秦琬一人住的,能改造成行宮的地方能差?行宮裡住的人,會比你的族人少多少?哪怕真少了,她是君,你們是臣。皇族可以修建城中之城,臣子們……都是前朝帶來的壞影響!
常青心中想些有的沒的的時候,孫吉祥已經與楊家家主寒暄上了,態度平和,既不親熱,也不梳理,語氣拿捏得剛剛好,透露出來的意思也分毫不差——朝廷還是很看重弘農楊氏的,知道你們這次是鬼迷心竅了,既然新安紀家已經伏誅,你們楊家令幾個首惡自盡,把礦產交出來,咱們便既往不咎了。到底是宮裡出來的內常侍,看上去剛毅端正,實則滑不留手。該說的話沒漏半點,想多打聽,一個字也打聽不出來。也不肯繼續在楊家塢堡待着,傳完旨就打算走,他們還得趕去新安縣督斬呢!楊延笑得都快僵了,幾次想比“動手”的手勢,都剋制住了,最後只得眼睜睜地坐視他們離開,險些咬碎了牙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