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了秦放的解釋,秦琬非但沒有釋然,反倒不依不饒地追問:“南嶽真人爲三王批命的事情,你從何而知?”
聖人素來厭惡佛道之事,豈會信奉這一套,讓旁人左右皇位的更迭?退一萬步來說,就算聖人讓南嶽真人爲自己的三個兒子批了命,他身邊的人,誰敢不守口如瓶?哪怕真有人手眼通天,知曉了這一秘密,也不會外傳出去,更不是幾乎脫離了權貴圈子的秦放該知道的。若秘密沸沸揚揚,人盡皆知,也就談不上“秘密”二字。如此一來,豈不是打了聖人的臉?
與其說“霞舉飛昇”的南嶽真人神乎其神,鐵口斷乾坤,倒不如說這是有人爲了阻止代王成爲新太子,蓄意造謠。
秦放不知嫡妹一眨眼的功夫就想了這麼多,想得這麼深,他以爲秦琬如絕大部分貴女命婦一般,都好個佛道之事,聽見這等算命神準的神仙中人便十分感興趣。只不過,他這些年的經歷說起來有點難以啓齒,不適合詳細說給秦琬聽,聞言便含含糊糊地說:“我也是聽旁人說的。”
對於“秦放究竟從哪聽來的消息”這一點,秦琬並沒有執着,她奇怪得是另一件事:“我聽阿耶說,如今的代王府是聖人知曉阿耶要回來,特意命人修葺擴建的,不知這次的代王府督造是誰?”
秦放對政局並不通曉,相信這則流言無可厚非,但能領到督造、監察代王府擴建事宜的,絕不會是什麼傻子。他在代王府建造這麼多水池子,讓人“坐實”了這則流言,就不知此人究竟是心眼太實,對此事極爲篤信呢?還是……另有所圖?
“是魏王殿下。”
“魏王?”秦琬皺了皺眉,越發奇怪,“堂堂親王,竟插手此事……”哪怕魏王再不得聖人喜歡,也沒有替另一個兄弟建房子的道理吧?皇室理應處處彰顯權勢帶來的尊貴優渥,方能壓制以血脈和先祖自傲的世家一籌。皇孫貴胄,不當差也就罷了,真入了朝廷,怎麼可能分派這麼一個職務給他?即便是兼領的,也有**份。
聽得秦琬此言,秦放連連搖頭:“魏王殿下奉聖人之命,督辦此事,未有插手一說。”
奉聖人之命?
縱然猜到此事不可能是魏王擅作主張,聽見這個答案,秦琬的心裡也“咯噔”了一下。
裴熙對她說,聖人極惡鍾婕妤,宮人見狀,對鍾婕妤及其兒女避之唯恐不及,魏王與樂平公主的日子頗不好過。但在秦琬的想象中,聖人感情充沛不假,卻也是極冷靜睿智,英明神武的一代帝王。魏王能被裴熙看中,說這位六皇子極有可能榮登大寶,就證明魏王的本事絕對不差。按道理,聖人縱再怎麼厭惡魏王,也會給予他一兩分顏面纔是,如今一見,竟是這般……也對,倘若聖人真能“因子及母”,裴熙也不會說出魏王想成爲太子難之又難的話了。
“實在難以想象……”秦琬做出吃驚的樣子,腳步也緩了下來,她輕輕搖了搖頭,好半天才望着秦放,有些尷尬地說,“我未曾想到……唉,攤上這樣的生母,也不知是上輩子欠了她多少,今生又如何才能還清。”
秦放早就打聽過,秦恪與沈曼帶了個鬚髮皆白,仙風道骨的老道士回來,這才投其所好,說了南嶽真人的事情。未曾想到秦琬竟有如此一語,不由心中忐忑,只見他看似隨意,實則極爲緊張地問:“妹妹信佛?”
“自然不信。”秦琬笑了笑,很自然地說,“只不過,阿耶雖然崇道,卻也覺得佛理中頗多意蘊,時常與旭之談玄論道。我在旁邊聽着,天長日久,免不得在話裡帶了出來。”
知曉自己沒有馬屁拍在馬腿上,秦放總算鬆了口氣,笑道:“佛教雖是西域傳來的東西,雖有些可取之處,但身體髮膚,受之父母,它竟唆使信徒將之毀去,實在是貽笑大方。故權貴之中,信佛的人少,信道的人多。”
秦琬不以爲然地笑了笑,說:“即便如此,諸王之中,信道得也只有阿耶一個吧?”
秦放唯恐她生氣,忙道:“諸王雖不信道,公主們卻泰半都是信的。”道教的養生功法能讓人青春常駐,年過四十依舊如二十一般美麗,哪個女人不愛呢?“幾乎所有公主都有自己的道觀,尤其是樂……”
話說到一半,秦放尷尬地住了嘴。
樂平公主極厭自己那五大三粗,其貌不揚的駙馬,一年倒有大半時間不住在公主府,而是住在她修築的道觀中。出入往來的多爲世家子弟,權閥貴胄,也不乏落魄狼狽,籍籍無名之人。雖說樂平公主的眼光頗高,不至於每個都……但她的風流浪蕩,已是整個長安都出了名的。
見他不自在的模樣,秦琬猜到大概,剛打算說兩句安慰的話,視線卻越過秦放,落到不遠處。
秦放順着她的視線轉過身,就見幾個使女婆子簇擁着一個胖墩墩的男孩,一步步走了過來,便小聲對秦琬說:“四弟。”
秦琬打量秦敦片刻,方收回了目光。
大夏皇族在容貌上的質量之高,已是上流圈子裡公認的了,秦敦雖說又矮又胖,乍一眼看上去也如麪糰一般,頗爲喜人。但不知爲何,他總給人一種很不舒爽的感覺,秦琬想了想,覺得,大概還是因爲這位四哥走路有些慢,卻沒有半點優雅,反倒讓人覺得遲緩,生出些步履維艱的錯覺,纔會下意識地厭惡他吧?
秦放也不大喜歡這個弟弟,準確地說,他對周紅英一系有着本能的厭惡,秦敬不過是被生母和兄長連累了而已。故他往後退了兩步,小聲說:“妹妹,咱們站遠一些,若惹怒了四弟,他往你身上一撞,力道非同小可。”
見秦放這般模樣,秦琬就知他吃過這方面的虧,左手下意識地按向腰間,面上卻露出一絲笑意,揚聲道:“來者可是四哥?”
秦敦下意識地停下腳步,望着笑盈盈的妹妹,沒想到自己能得到她的善意。
秦琬見秦敦眼神純淨,心中也有些奇怪,笑容卻越發明豔起來:“四哥也打算向阿孃去請安麼?”
“啊?”秦敦愣了一下,隨即不住點頭,“對對對,我今兒已經儘量早起,卻還是起得遲了。阿孃、二哥、二嫂都往王妃的院子裡去,我才急急忙忙……”
聽見他喊周紅英做娘,秦琬的神色立刻冷了下來,秦敦見狀,還不知自己做錯了什麼。
他平素所見之人,多半對他投以嫌惡的目光,就連親孃也哭天喊地,覺得他既蠢又笨,什麼都做不好,定不能討代王的喜歡,對他冷淡得很,就和他不是自己親生的一般。好容易見着一個身份尊貴,生得又如此美貌的姑娘善意對他,哪怕對方是周紅英和秦敬耳提面命的“敵人”,秦敦心中也是歡喜的。
正因爲如此,見秦琬面露不悅,秦敦情急之下,上前一步,想走過去對她解釋。誰料這時,他身邊兩個婆子猛地衝了出來,見秦敦往池中一推!
七月雖熱,大清早卻仍有些寒氣,加之池水又引得是活水,真要沉下去……秦放來不及多想,就要衝上去救人,秦琬一把拉住他,生生見他拽得失去平衡,險些栽倒,同時厲聲高喊道:“珍珠,去喊人!”
珍珠本嚇得魂都飛了,被秦琬這麼一喊,彷彿找到主心骨,連忙飛奔而去。
秦放的腳步下意識一停,就見秦琬果斷地鬆開了他的手,利落地一拔匕首,寒光刺痛了所有人的眼!
秦琬看也不看水中撲騰了幾下就沒聲的秦敦,銳利得幾乎能刺穿一切的目光盯着那兩個僕婦,毫不掩飾周身的殺意,冷冷道:“誰敢過來,我就殺了誰!”
秦放做夢也沒有想到嫡妹會隨身攜帶一把開了刃的鋒銳匕首,嚇得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他三教九流混得熟,眼力極好,幾乎是一眼就看了出來,這把匕首的鞘雖極爲華麗,看上去像一些特立獨行的貴女所喜愛的,華而不實的裝飾,實際上卻並非如此。它的刀鋒冰冷而銳利,輕輕劃過肌膚,只需稍稍往內壓幾寸,就會留下一道長長的血痕。
極度的驚嚇後,秦放也漸漸回過味來,瞧着那兩個身強體壯的婆子,不由打了個哆嗦。
真論起重量,秦敦與自己相去不遠,這兩個婆子能見秦敦弄下去,自己若衝過去救人,再被她們一推……想到這裡,秦放打了個寒顫。
周紅英有兩個兒子,還有嫡親的孫子,死掉一個不喜歡的兒子自然無所謂,但他秦放只有一條命,折了就沒了。這些年來,爲了逃脫周紅英的算計,成功保命,他受盡了艱辛。本以爲苦盡甘來,誰料……秦放感激地望着秦琬,見着她冷冰冰的神情,再瞧見她威風凜凜,熟練把玩匕首的樣子,登時哆嗦得更厲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