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陽裴熙,長安衛拓,本就是佔盡天下鍾靈毓秀,讓人只能仰視的人物。陳妙又跟隨秦琬多年,見識過裴熙料事如神的本事,哪有不信的道理?
一想到這裡,他幾乎沒辦法站穩,顫抖着問:“孫道長他……”
“他不知情。”秦琬很肯定地說,“以魏王的性子,不會讓他知情。”
“此話當真?”
秦琬不計較陳妙的失態,反而趁着這個機會教導他:“旭之說過,想要看清一個人,不要聽他說了什麼話,要看他做了什麼事;不僅要看他做了什麼事,還要看這件事造成的後果。如此一來,憑着幾件小事,便能大致判斷出此人性情如何。知其性格,推其做法,不僅簡單,而且十有八九*能猜中。”
陳妙也聽過裴熙這一論調,並深以爲然,又聽秦琬說撫養他多年的孫道長並未參與陳、週二家的災難,也就漸漸平靜下來。
玉遲大概猜到陳妙的身世是怎麼一回事,知秦琬尊重他,纔沒剖開他的傷口,拿南宮家的事情當例子,心中動容的同時,他也投桃報李,附和道:“縣主說得是!南宮家與魏王並未結怨,只是在不知情的情況下,和魏王支持的宋家在商場上互不相讓。以魏王的身份地位,無論巧取還是豪奪,南宮家都不能說一個‘不’字。誰能料到,只因南宮家氣定神閒,不慌張逐漸落敗的家業,魏王又查不到南宮家的後臺,竟狠到屠了南宮一族?算上奴僕,統共幾百條人命啊!他對礙不着他什麼事的南宮家都這樣,何況事涉代王呢?”
陳妙資質本就不差,這些年又侍奉在秦琬身邊,與她一道瞭解政事,讀了史,懂了律,自然明白當年朝堂的風起雲涌——由於東宮幾位輔臣一封比一封狠戾的勸諫奏摺,懷獻太子的名聲一天比一天差,穆家的有識之士就動了讓太子請回代王,以證太子仁厚的心思,這也是代王之所以在彭澤遇刺的原因。若非裴熙揭穿了聖人爲太子延請的大儒爲博名聲,全無勸諫太子的心,只爲踩着太子上位的沽名釣譽之舉,暫時挽回了太子的面子和名聲,代王回京只會更早,如何會再拖三年?
觀魏王行事就能看得出來,此人心思深沉至極,手段狠得令人髮指,又刻薄多疑,常青這樣忠心耿耿的死士,魏王尚且不信,遑論旁人?再說了,***年前,魏王的勢力也沒大到今日的程度,派人刺殺長兄只是他的第一步,如何將此事做得完美無缺,纔是魏王該考慮的。
“常青身爲血影統領,尚有許多事情不知,事關代王,魏王豈會讓區區一個棋子知曉全部的計劃?若我沒猜錯的話,他是這樣佈局的。”秦琬沾了沾茶水,輕輕在桌上畫了幾筆,“首先,他派人去刺殺阿耶,想讓皇長子不復存在。不過呢,在這一點上,他犯了第一個錯誤——他特意讓暗衛們拖了幾天,等到旭之接任彭澤縣長一職的那一晚動手。毫無疑問,他想在害死阿耶的同時,陷旭之於萬劫不復。由此可見,踩着懷獻太子上位的東宮輔臣之中,想必有一個是他的人。”
“文人多半重視名利,即便是大儒也逃不脫沽名釣譽的怪圈,他只要讓此人拼命地罵懷獻太子,在清流中贏得一片讚譽,旁人看着眼紅,自會有學有樣。而他呢,先做穆皇后忠心耿耿的狗,藉着幫扶懷獻太子的機會,得了親王爵,被阿耶重用。又不想一直這樣,便和懷獻太子‘政見衝突’,瞧不慣懷獻太子的‘飛揚跋扈’,與之拆夥。如此一來,懷獻太子的名聲越差,魏王的名聲就會越好。裴熙點出這一計謀,非但廢掉了魏王在清流中好不容易安插的釘子,還讓聖人疑心上了他。若非懷獻太子咄咄相逼,聖人有些看不下去,覺得幼子驕縱,欺凌長兄,反倒鬆懈了一些,魏王只怕難逃一劫。”
玉遲已經將事情想了個明白,陳妙凝神聽着,唯獨常青,從未有人這樣入情入理地給他分析過一件事情的始末,不覺聽呆了,好容易回過神來,卻發現衣衫已被冷汗浸透。
秦琬見常青狼狽的情狀,微微一笑,繼續往下說:“當然,他也做好了刺殺失敗的準備,旭之何等人物,自不會給他第二次機會。魏王所做得第一件事便是封鎖消息,不讓刺殺一事被聖人得知,因爲他主要對付得還是太子,聖人若是知曉了代王被刺一事,立刻會意識到太子被一條毒蛇給盯上,而非簡單地被兄弟所敵視。這也是爲什麼三年後此事暴露,聖人會命人徹查東宮的原因,可惜……”懷獻太子已死,說什麼都晚了。
當然了,以裴熙的本領,還有洛陽裴氏的權勢,想要將消息傳出去其實也挺簡單的。但裴熙對祖父有些心結,不願將未來交託在別人手中,決定置之死地而後生也是一方面。
秦琬與裴熙交好,自不會說裴熙的不是:“魏王一心謀求九五至尊的位置,自不願爲他人做嫁衣。若是他好容易鬥倒了太子,又來了一個皇長子,豈不冤枉?正因爲如此,他做了第二手準備,想將阿耶往歪路上引,比如讓阿耶信道,比如他主修建代王府,故意弄出很多池子,配合外頭沸沸揚揚的命格之說。想要做到這一點,他就必須找到一個合適的棋子,那就是孫道長。”
“孫道長混跡江湖多年,早就練就一身見人說人話,見鬼說鬼話的本事。又生得一副仙風道骨的樣貌,還有些歪理邪說。若我估計不錯,孫道長的子嗣應該很單薄,也遭遇了一些不幸,兒女怕是不在了,十有八九*只留下一個孫子或者孫女,以此人相脅,不怕孫道長不臣服。”
“僅憑孫道長,還是不夠。”
“阿耶阿孃流放多年,早如驚弓之鳥,即便在千里之遙,也無任何怨懟之語。魏王並不能保證阿耶一定會接納孫道長。不過呢,他早早就佈下另一招,非但能消除阿耶阿孃的戒心,還能將刺殺一事栽贓給趙王。”
說到這裡,秦琬無奈地看着陳妙,不知該說什麼好。陳妙聲音嘶啞,想要流淚,眼眶早已乾涸:“一個孤零零的老道長當然惹人懷疑,若是一個俠骨仁心,救了幾個被陷害入風塵的半大小子,即便過着遮遮掩掩,顛沛流離的日子,也沒責怪他們,反將之視若子孫的老者,卻會讓人敬佩、同情。代王殿下只要稍作詢問,便能知道誰害了我們——江南沈家,哈,好一個江南沈家!世人皆道趙王的母家江南沈不過一介低賤鹽商,靠女人的裙帶才擠入豪門一列,仗着趙王,沈家在江南作威作福,張揚跋扈,鄉紳庶族一旦得罪了他們,便有傾覆之災,我們家就是榜樣!”
說到最後,聲嘶力竭,狀若癲狂。
好計策,魏王,當真好計策啊!
懷獻太子一死,代王就是名正言順的第一繼承人,代王若是死在了江南,此事又與趙王脫不了關係……有嫡立嫡,無嫡立長,排在魏王前頭的五個兄長已經死了三個,代王出事,趙王下獄,可不就輪到他了麼?即便孫道長暴露了也沒關係,一般人都不會沾惹與皇族有關的麻煩,孫道長反其道而行之,欲蓋彌彰,只會讓人更疑心趙王。
陳妙毫不懷疑秦琬的猜測,自打聽了玉遲的故事後,他就明白,魏王絕對會這樣做——南宮家雖是商賈,到底家財萬貫,在郡縣中很有些名望,與各方達官貴人都是交好的。這樣的家族,魏王尚因“不確定後臺”,說滅就滅,更不要說只是在一縣之地薄有聲名,耕讀傳家的陳家和周家了。
犧牲區區兩個庶族之家,換來代王對孫道長的信任,進而引誘代王修道,放棄九五至尊的高位,順帶坑一把趙王,這筆買賣,誰不樂意做?
慘死的父母兄姊,淪落青樓的堂姐們,被賣到戲班子裡的他們,還有隔壁周家溫柔的人……死了,死了,他們全都死了!陳、周兩家數百口人,真正活下來的,只有六人而已。
就連這六個人,也是病的病,痛的痛,好比他,看上去光鮮亮麗,沒有哪處不妥,卻因那兩年花樣百出的“教育”,基本上失去了做男人的權力。魏王!魏王!好一個不放過任何機會的魏王!
秦琬什麼話也沒說,她明白,這等全族被滅的仇恨,並非隻言片語就能安慰的。
和玉遲相比,陳妙的感觸更深一些,畢竟前者只是聽聞這個消息,後者可是親眼見到了家族如何覆滅,族人與姻親又是怎樣飽受折磨的,甚至他自己也……
想到這裡,秦琬嘆了一聲,無奈道:“魏王對自己看得頗爲清楚,行事故意不加避諱,落下‘心狠手辣’‘刻薄寡恩’的名頭,將自己的立場擺在了‘王爺’上,這纔是聖人沒猜疑他是幕後主謀的原因。咱們雖知他當面一套背地一套,十年前去江南查案,明着倒是被追殺,暗地裡……什麼肅清吏治,說是排除異己還差不多。但無可否認,他的做派騙到了極多人,甚至矇蔽了聖人的眼睛。若讓他登上帝位,咱們哪怕活着,也是當狗而不是當人,那樣活着又有什麼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