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理說,樑王謀反,衛王從逆,因此被廢除皇族身份,貶爲庶人,這是先帝定下的。除非先帝自己打臉推翻,否則誰都不能改,哪怕是新皇也不例外,誰讓你是兒子他是爹呢?若是換做魯王之流當皇帝,這事就這麼板上釘釘了,誰敢翻案,保準有一堆想要名留青史的御史把皇帝往死裡罵。但如今難就難在,秦恪也是受了這件事牽連,被流放了十年的,他心裡不可能沒有疙瘩。
如此一來,樑王謀逆案就很難定性了——天子自己是被誣陷的,倒黴過,有這麼一層因素在,他的感情絕對是偏向樑王和衛王的。更不要說樑王和他一起長大,衛王和他交情相當不錯。你要是敢明目張膽反對這件事,仕途就不用想了。更主要的是,皇帝並沒有急吼吼地說我要給兄弟翻案,他只是拋出了一個餌,告訴大家,我有這個想法。至於做嘛,至少得兩年後,你們可以慢慢想,三年無改父道嘛!
這件事是皇帝的心結,大家都知道,如今更是進一步確認了。不知多少人正愁沒有攀附新天子的機會,這樣好的機會,誰願意錯過?早就琢磨開了!至於臨淄郡公,也有許多宗室羨慕得眼睛都紅了——天子的意思還不夠明白麼?樑王、衛王的神主牌一旦被迎回來,皇帝不可能令他們死後香火無繼,以皇帝對這兩位弟弟的感情,給二王過繼兒子,鐵定不會從庶子裡找。想也知道,樑王、衛王的嗣子,非但要是宗室,要是嫡子,還要很優秀,不墜二王聲名,皇帝也會放心地用他們。
就算承爵的時候只是個郡王甚至郡公,可只要入了皇帝的眼,又是這麼重身份,不管怎麼說,總有掙個親王之位的希望吧?倘若臨淄郡公不過繼,一直是魯王的兒子,除非他繼承魯王爵,否則別說親王了,郡王之位,皇帝都給得很吝嗇的——一門兩親王,這榮寵也太厚了些,古往今來都沒幾份。
秦憲聽得這個消息,牙齒咬得咯咯作響,終於明白秦琬的殺手鐗在什麼地方。
你不是很厲害,很有本事,一心爲你父親出謀劃策麼?行啊!我不攔着你,你繼續幹,想怎麼幹怎麼幹,愛怎麼幹怎麼幹。我就來一招釜底抽薪,從此以後,你爹不是你爹,這就夠了。
若是換做旁人,朝廷加恩,封官授爵,前程有望,必定喜不自勝。但秦憲不是一般人啊,別人有個爵位就心滿意足了,爲了爵位能打破頭,他卻是直接奔着皇位去的,目標壓根就不在區區郡公、親王。秦琬偏偏給他來這一手,所有人都告訴他,天子這是加恩於你,對你厚愛非常,否則你至多不過一介郡公,怎麼可能有封王的機會,你會不會吐血?
秦憲若要擺脫這等困境,只有兩條路,一條是兩年內把魯王給推上去,第二條麼,便是阻止皇帝爲樑王和衛王平反。
第一條路十分艱難,別的不說,光是時間就太趕了;第二條路看似簡單,實際上呢?樑王英姿,多少人記憶猶新,受了樑王恩惠,暗中的“樑王黨”也不是一個兩個,偏偏你還不知道他們都是誰。哪怕他們政治上不支持,這些年也一直沒什麼動靜,心中卻是盼望樑王能沉冤得雪的,一旦聽說此事被阻止,會有什麼反應?更不要說那些盼望着爲皇帝在此事上出謀劃策,好一步登天的人了,斷人前程,可是比殺人父母還要招恨的事情。秦憲再怎麼心高氣傲,也不敢讓滿長安的達官顯貴都成了自己的仇人啊!
不,不對。
惱怒過後,秦憲漸漸冷靜下來,也意識到事情不如自己想的那樣簡單——兩年時間,能出多少意外,又有多少變化?更不要說兩年還是最快,最好的情況。
涉及到這種禮法的事情,十年八年也不嫌多,江都公主不會真將希望寄託在這種事情上吧?
“她是要牽制住我。”理清楚思路後,秦憲只覺得眼前的迷局豁然開朗,“對江都公主來說,如今最重要的便是東北、西北的兩場戰事。只要攫取了兵權,她就能掌握至少十餘年的大權。”
沒錯。
對秦琬來說,秦憲再怎麼驚才絕豔,如今也只是個沒太大權勢的宗室。他的存在很礙眼,卻不會讓秦琬爲他調整整個大局的戰略,頂多在細枝末節上做一些修改。
所謂的“過繼”,與其說是斷秦憲的後路,倒不如說是給秦憲一個警告,給他安塊絆腳石。
想到這裡,秦憲苦笑了一下,沒有說話,心中的鬥志卻越發昂揚。
哪怕知道江都公主很有可能是將他晾着,不會立刻對他動手,但他不會將希望寄託在別人的一念之間,“過繼”之事,還是要運作一番,努力讓自己擺脫這一困境的。否則一把劍懸在頭上,隨時會掉下來,這種感覺實在不好受。
再說了,如今的他還需要依靠父王,也不能太令父王厭惡,自己的兄弟們……確實是一樁說大不大,說小不小的麻煩。真要形容,也就是那八個字了。
成事不足,敗事有餘。
內憂外患,人手不足的情況下,他若硬要再插手東北的戰局,只會將本來就不多的勢力暴露得七七八八。且不說他建立勢力的艱難,若是讓魯王的勢力損失太大,可想而知,魯王定不會再聽信這個兒子,屆時會更加麻煩。
“這一局,是我輸了。”
輸在驕狂自負上,也輸在君臣之分上,尤其是後者。若雙方勢力等同,鹿死誰手,倒也難料。
“既是如此,姜家,姜權、姜魁……也罷,步入局中,怎能沒有赴死的準備?”
魯王府的沉寂,並沒有讓秦琬放鬆對他們的警惕,但對秦琬來說,什麼事情,都比不上東北與西北的戰爭重要。
此時,她正召集羣臣,肅容以對,凜然道:“世宗皇帝在位之時,花費二十餘載,修建了從關中通往涿郡的馳道。現如今,以薊城爲交匯的陸路幹道也快修築完成。遼東之地,我大夏勢在必得。”
高句麗借前朝末年世家專權,朝政糜爛,邊境不穩之機,屢屢向西北擴張,雖說前有容襄全力抵禦,後有大夏曆代帝王的經營,破了他們獨霸遼東的算盤,卻也割據了遼東的大半領域。
遼河流域土地肥沃,氣候溼潤,以此爲根據地,不僅可以獲得大量的糧食,增強國力;也能招降納叛,吸納漢人,獲得漢人先進的文化和技術。更何況遼河流域易守難攻,只要佔據了這裡,不僅可以保護本國,也可以在與諸胡的爭鬥中獲取主導權。一旦被高句麗完全佔據了整個遼東,再給他們一二十年,便有了與大夏爭奪東亞霸主的實力。
這等大勢,無論是大夏還是高句麗,心中都明鏡似的。這些年來,大夏一面拉攏鮮卑後裔,一面大軍坐鎮,便是爲了阻止高句麗的擴張步伐。現如今,已經到了一個極好的時機,只見馮歡上前一步,沉聲道:“如今的高句麗,正面臨難得一見的亂局。”
他在高句麗多年,論對高句麗的瞭解,自然無人勝得過他。只聽他侃侃而談,縱在諸位重臣面前,也無絲毫謙卑、退縮之態:“麗王年過半百,年少時自恃勇武,不珍惜身體,如今重病沉痾,無力控制朝政。高句麗的世家之中,有一支姓李,累世顯貴,勢力極大。如今高句麗十萬兵馬的掌控者,正是李氏的家主,素有高句麗軍神之稱的李載樑。”
“麗王對李載樑忌憚有加,一力打壓,身爲李載樑胞妹的王后無所出,反倒是另一派樸妃所出的三王子很得麗王寵愛,一直被當做繼承人培養,李氏和樸氏也在朝堂爭鬥不休。倘若此時出兵,李氏有撲氏拖後腿,怕是不能發揮十成的力氣。若是再過幾年,麗王殯天,李氏的實力便難以控制了。”
高句麗深受中原文化影響,對長幼、嫡庶、三綱五常看得很重,就連從母法也學了個十成十。一旦麗王殯天,李氏便是王太后,佔據多少優勢,自不必說。到那時,李家想要調兵對抗高句麗,才真是麻煩透頂。雖說古往今來就不缺爲了自身皇位,不管國家子民,把良將賣給敵人的混賬。但李家權勢太大,大家也不能寄希望於這種陰謀上面不是?秦琬明吧,馮歡在高句麗,雖然李載樑的嫡長子李成道很看重他,連堂妹都嫁給他了。但對馮歡來說,這種“看重”甚至比輕蔑還侮辱人,因爲在馮歡心裡,他本來就比這些蠻夷尊貴很多,不需要你們紆尊降貴地看得起我,何況外人還都說他是佔了大便宜,實際上不配,就連他的妻子也對他召之即來,揮之即去,十分蔑視。所以啊,他對李家,非但沒有一絲一毫的感激,反而痛恨非常,說是十成十的主戰派也不爲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