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琬未料聖人竟會提起晏臨歌,驚訝之餘,不免爲自己的自私生出些許羞愧之心:“我並非全然無私,相反,他的身份有些麻煩,我怕有心人……”歸根到底,不願爲晏臨歌掀起什麼風浪,帶累自己。
聖人知秦琬立足艱難,有此想法實屬正常,卻拍了拍她的肩膀,溫言道:“利益固然重要,真心也必不可少。”
像他們這種人,斷不會將真情實意,什麼糾葛擺在第一位,充其量將之當做點綴,沒有也可,但若有了,便如錦上添花一般,更加完美。
聖人歷經世事,自然明白,像他這種男人,老了姑且不論,年輕時是很能得女子愛慕的。女子的要求多半低,夫君的垂憐,榮華富貴,極爲安逸的一生,外人面前的尊榮體面……但男子不一樣,男人多半要名、要權、要錢,也要子嗣繁衍昌盛,一個男人若能爲一個女人放棄這些,哪怕這個人有些窩囊,好歹也是一處心安之所。
雖然不可全信,到底有個小憩的地方。
自己的傻兒子和兒媳滿心歡喜想湊合秦琬和裴熙,聖人心中清楚,但他更明白明白,這兩人都沒這意思,何況聖人也不希望看到這一幕的發生——洛陽裴氏的底蘊何等雄厚,一旦秦琬和裴熙成親,只怕短短十年便會君弱臣強的局面。若是秦琬再有兒女……哪怕裴熙不想篡位,可秦琬與裴熙的兒子呢?
母親是執掌政壇多年的攝政長公主,父親是說一不二的宰相,他們的兒子雖不是皇子,卻勝似皇子,怎容得下君臣有別?再說了,這樣的家庭,也就秦恪能忍了,換了旁人,哪怕是嫡親的姐弟甚至母子都會不和,何況旁人呢?皇帝要動手,這一家也不會坐以待斃,輸,大夏必定元氣大傷,贏,大夏定然改朝換代。
聖人到底姓秦,自然不願秦氏皇族走到那一步,他是男人,納幾個家世雄厚的妃嬪沒關係,他鎮得住,秦琬……倒不是鎮不住,而是先天就有無數的麻煩,這不是你有足夠的本事就能克服的了的。
這些百轉千回的心思,聖人並未明說,甚至沒有暗示半分——大家都是聰明人,心領神會就行,真要說出來,那就傷感情了。
秦琬得了聖人一句允諾,哪怕明白聖人的心思,也沒讓她的心情變壞半點。
聖人出手一向大方,給兒孫賜莊園宅地也不是一回兩回,卻從來沒給誰賜過行宮。哦,不對,給懷獻太子賜過,聖人帶太子去大明宮避暑的時候,賜了大明宮東邊的部分宮殿給太子。
行宮從來就不是簡單的消遣,都叫“宮”了,肯定與政治有關。
這麼說吧,大夏在長安,如今有兩處政治中心,一處自然是太祖皇帝就開始修建的太極宮,一處便是原先賜給了太宗皇帝,充作他避暑之處的夏宮,也就是如今的大明宮。
由於大夏建國秉持的方針是輕徭薄賦,休養生息,又接二連三地遭逢戰事。太宗皇帝雖極喜愛夏宮,卻將主要錢財撥到修建太極宮上,夏宮才擴建沒多久就因戰事而停了。直到聖人打下南朝,一統天下,太宗皇帝才繼續命人修建夏宮,並將之改名爲大明宮。
大明宮的修建直到聖人登基二三十年後才完工,聖人每逢酷暑也極喜歡前往,到那時,就連三省官員都得搬過去,辦公地點就設在延英殿外頭的一排建築中。大明宮中的含元殿與太極宮的太極殿相比,並不遜色半分。
當然了,聖人賜行宮給秦琬,並沒有想那麼多。只是用這個舉止表明他的態度,以及秦琬的地位罷了。秦琬的心思卻無可避免地轉得更多起來——她對春熙園是非常喜歡,傾注了很大感情的,許多不可言說之事,也是在裡頭進行的。若真要她選,論正,當然要居住在太極宮中,可論感情……大明宮和她即將得到的這處行宮相比,她還是喜歡春熙園多一點。
不過,現在可不能叫春熙園了。
秦琬笑吟吟地看着聖人,就如尋常人家的孫女對祖父討賞一樣:“春熙園是好聽,但套在宮殿上就不怎麼大氣了,您給我的行宮想個別的名字唄!”
聖人也喜她這樣磨,不由笑道:“行了,定給你的行宮想個氣派的名字,倒是你,女學的錢可不能由我出!”
“瞧您說的,我又不是沒錢。”秦琬眉眼彎彎,不吝將幾位姑姑嬸嬸都吹捧一遍,“姑姑嬸嬸們聽見我要辦女學,無不慷慨解囊,就連三姑姑和八姑姑都捐了好些呢!”
三姑姑齊王妃,八姑姑韓王妃,無不是有兒子的寡婦。像她們這等身份的人,皇室斷不可能怠慢了去,尊榮體面是有的,兒子在,未來的富貴和安逸也是有的。但本朝宗室雖不多,卻也不缺,皇帝不用你,你就只能領一份空俸祿,辦尋常一點的事情也就罷了,稍微棘手一點的事情都不能十成十地順心。
先前局勢亂,她們不敢站隊,只能安安靜靜地窩着。如今儲君已定,料想也沒什麼波折,自然要對秦琬示好。
她不說還好,這麼一說,聖人又勾起愁腸:“阿壽這孩子,府中至今怎麼也沒傳出消息呢?”唯恐孫兒體質像了齊王,子嗣上單薄非常。
至於韓王府一系,那就更不要說了,若不是怕孩子壓不住福壽,也不至於現在都嗣王、嗣王地喊着,早平等襲爵了,實在是韓王死得冤啊!
秦琬附和道:“大家閨秀,大門不出、二門不邁,恐氣血上有些不通。這也是孫女的女學爲什麼要開騎射課程的原因,不爲別的,只爲強身健體。”
聖人一想,覺得也是這個道理。
他的生母明德皇后便是十成十的巾幗英雄,騎射刀法都是一絕,上馬砍殺過不知多少敵人。若非這般體質,他也不至於在孃胎裡一路顛沛流離,兵荒馬亂,城裡戰火一片時還早產都活了下來。小時候身體也虛,循序漸進,打熬筋骨,這才慢慢好起來的。
再算一算後宮妃嬪,張淑妃是褒國公府的旁支,家裡並沒有那樣大的排場,她也是需要幫忙做點活計的;宣賢妃更不必說,哪怕是女官,在宮中也是伺候人的。倒是郭貴妃,家境比較殷實,明明自己去她那裡不算少,孩子就是來得艱難。還有二公主的生母,真真正正的世家貴女,偏偏福氣薄,孩子活了,她卻沒了。
這還算是幸運的,好歹孩子活了,哪怕是宮中或者勳貴人家,生下來十個孩子,能活六個,那已經是祖宗保佑了。誰家媳婦若是連生了三四個孩子,還都站住了,立刻會成爲有口皆碑的多子宜男之家,人人爭相求娶。
未必每個嬌生慣養的姑娘都氣血不通,但只要有這可能,聖人還是不願坐視的。還是那句話,國家之重,重在人口。尤其是這些勳貴人家出身的男丁,無疑是最直接能被聖人所用的,哪裡能隨便死?
聖人對隋轅頗爲疼寵,對朱氏留有一絲印象,實在是朱氏的出身與公主之子並不很般配,當利公主是他最疼愛的女兒,隋轅這小子又招人喜歡,聖人才多留意了幾分。如今回想,依稀記得是個嬌嬌怯怯,弱不禁風的姑娘,要是秦琬不說,他都不知道對方身懷武藝,都能爲人師表了。
隋轅打小身體不好,他的兒子倒是個九斤重的胖小子,小胳膊小腿可有力氣了。聖人見過一回,挺喜歡那虎頭虎腦的小胖墩,琢磨半天,便道:“你用意是好的,也要與她們說明白,一是不要出意外,二是……萬一騎馬騎多了,腿型變了,這些姑娘得埋怨你一輩子。”
秦琬有些驚愕:“這您也知道?”她也是聽了朱氏的抱怨,才知道騎馬騎多了會有羅圈腿,沒辦法,誰讓她小時候沒這條件,趕不上“變形”呢?
聖人笑了笑,神色有些惆悵,更多得是懷念。
怎麼能不知道呢?生母時常對他抱怨,說小時候太喜歡練武,跟着哥哥們一道騎馬打獵,結果腿型不好,硬逼着悅娘不準習武,拿起繡花針。悅娘偏偏討厭女紅,被禁了騎馬,就成天拿着鞭子晃啊晃,有一次沒掌握好力道,幸好他擋住了,鞭子才只是抽到他的手而不是臉,所幸沒有破相。
他倒沒什麼,她卻嚇得僵住了……
人老了,總是忍不住懷念從前,尤其是現在,老是這樣……唉,看樣子,老天留給他的時間不多啦!
聖人從回憶中醒了過來,疲倦地笑了笑,溫言道:“你今兒不是有空麼?不如出宮一趟,去看看女學籌備得如何了?”
秦琬擔憂地望着祖父,關切的話哽在喉裡,明白自己說什麼都是多的,只得極爲誠摯地看了匡敏一眼,這才戀戀不捨地退下了。她的言行舉止,聖人看得分明,失笑道:“這孩子……”分明是瞧見了他的蒼老和疲憊,不放心又不敢違逆,只能囑託匡敏。匡敏心裡也有點酸,原本準備了一籮筐恭維秦琬,以討好聖人的話,卻半句都說不出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