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摩假意輕浮,實則心機深沉的事情,聖人已聽江柏說過一回,秦琬也知,整理了一下思路,便往下說:“據大義公主所說,思摩是這樣拉攏到人的——他十四歲的時候,處月部族長的女兒蘇雅極迷戀他,二八年華不肯出嫁。處月部族長本打算將最美的女兒嫁給左賢王做續絃,眼看聯姻對象要換人,蘇雅嫡親的弟弟處真便去找思摩算賬。結果被思摩三言兩語所激,當衆比鬥,又被思摩設計挫敗,成了他的奴隸,或者說侍衛。”
她雖沒說得太過詳細,聖人卻心如明鏡。
胡人本就沒什麼嫡庶觀念,哪怕是髮妻的兒女,一旦惹了一家之主厭惡,下場也是很慘的。尤其是這種政治聯姻,更沒有小輩說話的權利。蘇雅討父親喜歡,尚可嫁給年紀比她父親還大的左賢王,一旦被父親所厭惡,那就只能隨意嫁個對部族有用,卻不知什麼德性的人了,爲利益考慮,嫁個品德敗壞的老頭子也是有可能的。無論是爲自己好,還是爲姐姐好,身爲嫡親的弟弟,處真都該找思摩算賬,以表明態度。
處真……參加御前騎射比賽的那個,就是他吧?
秦琬頓了一頓,又道:“兒子去找茬,卻淪爲了奴隸,這樣大的笑柄,乃是蘇雅和處真的生母所不能接受的。此女亦姓阿史那,父親乃是西突厥的‘設’,舅舅則是西突厥的阿波達幹。手握軍權,兵精將廣,便想找回場子。”
突厥實行得是分封制,可汗統領最大,最肥美的草場,其餘領土,則由可汗分封“設”去統治,這些“設”都是阿史那族人,手下也有不弱的勢力。真要形容的話,與西漢的諸侯王倒是挺像,在自己的領土上,可以徵兵,可以收稅,儼然一個獨立的小王國。極有權勢,不可小覷。
至於“達幹”,也是突厥中十分重要的人物,參理軍政,司兵馬事,非可汗信重的人不能做。調兵遣將,人事委任,離不開達幹。
接下來的事情就很順理成章了,想要去找茬的人,反被思摩以玩笑般的手段所收拾了,不服氣之下,又牽扯出了更多的人,讓思摩有了更廣闊的餘地——思摩在這一過程中,雖展露了不錯的身手,但更多是用腦子,或者說仗着身份耍無賴,跑去找大義公主收拾爛攤子也不是一次兩次。
突厥說大也大,說小也小,統共就那麼多強盛部族,彼此之間都是帶着親的。想要找出幾個五代以內沒血緣的,真挺困難。
親戚歸親戚,卻不妨礙他們自相殘殺,必要的時候,也能抱成一團,全看形勢了。
正因爲思摩並不是全憑實力,而是“玩弄小巧”,起因又是兒女私情和意氣之爭,甚至只是對方的一廂情願,大人物們聽了,樂呵一下,皺皺眉頭也就算了,沒真拿他當一回事。秦琬卻對思摩留意非常,特意多問了一些思摩的事情,梳理大義公主的言辭,給思摩的行爲下了總結:“他結交的,專是與他年紀彷彿的各家排行中間的兒子,又或是側室的兒子,若是不討生母喜歡,也成。”
長子繼承草場,幼子繼承牛馬奴婢,這是草原的規矩。中間的孩子就有點可憐了,給多少全看父母心情。這些人想要過得更好,就得去爭,去搶。因爲他們受到的關愛少,得到的物資也少,功利之心未免就更加強烈一些,對骨肉親情,也比較淡薄。
不知不覺的,思摩身邊就圍繞起了這麼一批上下兩不靠,資源說多不多,說少不少;身份說高不高,說低不低的貴族子弟。成日飲酒作樂,摔跤比武,品評哪家女人漂亮,時不時也做點撈好處,分紅包的事情。總之,兩個字,紈絝。
這樣醉生夢死的日子,有本事的人自然看不上,只覺得思摩等人在消磨光陰。可誰又真能說自己不向往紙醉金迷,窮奢極欲呢?若不是思摩,這些人豈能喝這麼好的酒,玩這麼漂亮的女人?思摩若倒了,他們就得回去過雖不窮困,卻也不奢華的日子,怎會對思摩不親近?
“思摩成爲突厥葉護後,很符合一個不諳世事的紈絝子弟,將這些狐朋狗友都調到了好到他們根本坐不穩的位置。”秦琬略過思摩怎樣不着痕跡結交各類勳貴子弟,轉向重要的部分,“雖很快就出了各種各樣的錯誤,被人頂了職位,但他們出生高門,家中勢力不可小覷,即便尋了錯處,也不能往死裡折騰。”
這就是思摩的聰明之處了。
他的黨羽們若要按照突厥的秩序,一步步往上爬,想要到現在的位置,少不得也要三五年的工夫,這還是升遷的快,立功立得多的情況下。真要運氣不好,十年八年也是可能的。不僅如此,還會惹得思摩的兄弟們忌憚,都羅可汗也不可能會坐視思摩壯大。故他反其道而行之,先把好兄弟們往特別肥的,他們一定待不了多久的位置上安。
年紀人,沒什麼經驗,肥差又太多人盯着,左支右拙實在太正常了。思摩把這事一辦,無疑會得罪很多人,也會讓人看輕他,覺得他無害,或者來一句年輕人,實在太急切了,不會將他放在眼裡。
聖人算一算秦琬進宮的時間,知她必定是一離開大義公主府就直奔這裡,不由動容:“接着說。”
秦琬有意模糊聖人對自己性別的概念,起初還會用封號代指,說到重點處,直接用“我”來稱呼了,便道:“我細細問了大義公主一番,得知此番造反得,乃是都羅可汗那位左賢王胞妹所出的大兒子乞力伯勒,本被封在遠處做‘設’,無人知他什麼時候回來的。可見此事,突厥左賢王必定插上了一手,否則也不至於這樣悄無聲息。再對比地圖,發現此人若是回突厥王庭,爲走最快路徑,勢必經過幾處部落與草場。這裡頭沒一處沒有思摩認識的人,卻又不是主將、族長,頂多只能算閒置的第三、四把手——其中還有好些,是諸王子自己爲了對付思摩,將他們給貶過去的。”
不是主將,無論士兵譁變還是暗中密謀,都不會是主要對付的對象,老老實實窩着,表示願意棄暗投明,往往能留下一條性命。可真要說讓乞力伯勒帶兵過去,接連的密謀都無所察覺……未免也太小瞧人了。
聽秦琬這麼一說,非但聖人,匡敏都察覺出不對了。
草原可不同於中原,真要繞路,能繞得你壓根找不着。當然了,帶兵的話,肯定是要找有水源的地方,水源旁邊勢必有部落或者草場,即一部分牧民居住的地方。可真要算……這樣的部落,草原上能找到上千個,哪裡就這麼巧,最快的捷徑處,剛好都有他思摩的朋友?
再說了,大義公主的警惕心不必多說,昆伽王子,那也是大夏重點保護的對象。他們被死士護着,還有自己的部隊,一路以最快的速度往安西都護府這邊逃,還有蘇銳接應,昆伽王子尚且中了毒箭身死。思摩若沒提前得到消息,以他展露的丁點能耐,豈能毫髮無傷地逃跑?說他早就知道乞力伯勒有所動作,甚至暗中推了一把,也不無可能。
若真是如此,思摩此人,無疑非常可怕。
按照正常人的思維,老爹在前方打仗死了,幾個哥哥爭相稱王,思摩作爲西突厥的葉護,名正言順的二把手,大可學他的兄弟們,自立爲可汗。他打理後方,又是葉護,名分可正多了。偏偏他不,他要玩這一出,爲何?因爲他的勢力不夠啊!若再給他三五年,他也就不懼任何人了,否則他也不會喬裝改扮,出使大夏。可見已經把西突厥當成了囊中之物,成爲可汗不過是時機問題,方將目光放得如此長遠。他只怕做夢都沒想到,裴熙竟然認出了他。
大夏皇帝很喜歡他的消息一傳回去,他的兄弟們神經就繃緊了,都羅可汗也以爲大夏要扶植新的代言人,他的境遇就不怎麼妙了。
聖人望着秦琬,問:“你認爲思摩所圖爲何?”
“此人狼子野心,甚大!”秦琬斬釘截鐵,擲地有聲,“他這是以退爲進,以身犯險。西突厥葉護思摩花名傳得極遠,世人皆道其無能。他若帶着‘殘兵敗將’投奔東突厥的哪位王子,對方勢必大喜過望,以他爲藉口,出兵西突厥。東突厥也正混亂着,又有柔然、鮮卑趁火打劫,以他的本事,大可伺機將對方吞併,再逐一對付兩路人馬。只怕蘇都護擊潰西突厥大軍的時候,思摩正在草原深處侵吞東突厥,收編西突厥,招兵買馬,以求成爲真正的突厥可汗!”不是分裂出來的東西可汗,也不是像延鉢可汗那樣,被大夏扶植起來的新可汗。而是如從前的匈奴、柔然一般,做真真正正的草原之主,突厥可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