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方一聽代王的吩咐,臉上便堆滿了笑,乾脆利索地諾了一聲,應付秦綺去了。
代王見他這樣實在,不住感慨:“若非家醜不好外揚,我早讓長史去打發了她,哪能讓程方受氣?”如此忠僕,卻讓他去受秦綺的氣,三進的宅子做補償是不是少了點呢?要不,換個好點的地段?再補幾畝良田?
沈曼和秦琬相視一笑,心道程方晾着得若是代王的庶長女秦絹,自然會被冷嘲熱諷,甚至侮辱謾罵,可他招待得是最賢德不過的秦綺,又有何懼?秦綺素來是輕聲細語,綿裡藏針的,待誰都是一團和氣,即便被人挑釁也不卑不亢,落落大方,反倒襯出旁人不妥當。這一套在貴女聚會,命婦考察兒媳的時候,自然是極有用的,放到代王府……以秦綺那般再怎麼恨都不會表現出來,只會在背地裡下黑手的性子,程方豈會受氣?
秦琬知父親心軟,若是旁人一時糊塗犯了事也就罷了,秦綺卻是一條喂不熟的白眼狼,故她又加了一句:“阿耶,若她一而再,再而三地上門,您又不願見她,便讓我替您走一遭吧!她平日裡與王府不怎麼聯繫,如今卻找上門來,本就有些可疑,若是再三上門,只怕是不達目的不罷休,沒了這一招,還有下一回呢!”
代王本想說不至於如此吧?但想到秦綺拉着秦織的手言笑晏晏,說姐姐若是害羞,我替你去考察夫婿,卻與喬睿暗通款曲的往事,便覺秦琬說得極有道理。一母同胞又礙不着她的親姐姐,她尚且能一邊笑着一邊置對方於艱難處境,若秦織不是代王的女兒,一生很可能就這麼毀了。
這樣當面一套,背地一套的人,哪怕表現得再好,代王也不敢沾啊!他對女兒已是信服備至,言聽計從,哪有不同意的道理?當下便道:“若她再找上門來,你就去見見她,凡事不必稟報我,一切由你做主!”說罷,又有些擔心,加了一句,“你可千萬要小心,她對親姐姐尚且狠辣至此,與你可沒什麼姐妹情!”
秦綺若聽了代王這樣說,定會覺得代王偏心到了極點——她固然對秦琬沒什麼情分,秦琬又哪裡將她放在了眼裡?但她不知道代王對她的評價,只能端坐在正廳,靜靜等待代王的到來。
代王府總管程方倒是極殷勤,命人三催四請,每次奴僕一稟報說代王還在下棋,他就面露歉意,連連向秦綺陪不是,秦綺哪敢受他的禮?自是一臉謙和寬容說沒關係,她可以繼續等。
就這樣,秦綺足足在正廳坐了三個時辰,臉也笑僵了,身子也坐麻了,一顆心彷彿墜到了冰窟裡,旋即又生出一股難言的恨意,卻勉強壓了下去,臉上卻是火辣辣的,只覺低眉斂目的使女們看似恭敬,背地裡卻不知怎麼笑自己。明明是代王嫡親的女兒,求見父親一面都難如登天。
秦綺自詡是個原配正妻黨,穿成庶女的時候便有些怪怪的,總覺得自己是小三的女兒,怕沈曼對她懷有芥蒂,這才卯足了勁討好沈曼,卻不知爲何處處不得法,不如溫柔安靜的姐姐討王妃喜歡。思來想去,只能想到姐姐性格軟弱,容易掌控,自己卻不是好拿捏的,王妃纔會冷着她。如今見代王不肯見自己,她也猜到是因爲喬睿之事,暗道王妃本就不喜歡她,指不定在代王面前說了多少她的壞話,若非……她還不願意上門呢!真是的,又不是她心甘情願做庶女,女人何苦爲難女人?
直到日暮西斜,眼看再不走,坊市的大門就要關閉,秦綺這才起身告辭,程方仍舊一臉愧疚,畢恭畢敬地送她離去,任誰都挑不出一絲禮數上的錯誤,卻在心裡啐了一聲,心道難怪代王殿下看不上福安鄉君,明明是王府正兒八經的主子,卻硬是弄得和客人似的,留一晚又如何?縣主成日住在王府,蘇家敢吱一聲麼?
代王和王妃多好的人啊,即便他們受了十年的苦,庶子庶女和姬妾們在京中享了十年的福,也沒對她們如何,該怎樣還是怎樣。換做心眼小的,早將她們打發得遠遠的,哪裡會留到眼前添堵?倒是這個福安鄉君,畏畏縮縮,成天就像王妃要害她一般,實在不像樣子。
程方本就是沈家救下來的孤兒,又做了沈曼的陪嫁,哪怕這些年對代王也忠心耿耿,到底更偏向沈曼一些,對秦綺的所作所爲很是瞧不上,認爲她自己拎不清就算了,還要損害沈曼的名聲,鬧得像沈曼苛待庶女一般。雖說招待秦綺比招待代王的庶長女輕鬆,不會被罵,見她打聽什麼,裝聾作啞即可,程方卻也不願領這份差事,見秦綺強顏歡笑,又有些快意。
秦綺也不是一般人,她有一種不達目的誓不罷休的韌勁,代王今天不見她,行啊,明天她繼續上門!這個時空沒有“三顧茅廬”的典故,在她的前世,這則故事卻是婦孺皆知的。
秦琬冷眼覷着,見秦綺一而再,再而三的上門,與父母打了一聲招呼後,徑自前往正廳。
坐了三天冷板凳的秦綺見來得不是代王而是嫡妹,下意識就認爲對方是耀武揚威來的,她擡起頭,不卑不吭,目光溫和地望着對方,儀態端方至極,實則暗中打量秦琬的氣色。見秦琬嬌豔明媚,雖比從前多了三分平和,卻又添了七分尊貴,再想想京中傳聞,秦綺防備之餘,又有些憐憫與自得。
再驕傲,再尊貴,再美麗,那又如何呢?還不是得不到夫婿的喜歡,爲了賢名給他安排伺候的人?哪像自己,馭夫有術,即便婆婆有意刁難,勒令喬睿去外院讀書,又給他撥了兩個紅袖添香的使女,到底被自己收拾了。三年抱倆,旁人即便要說她不賢,也張不開嘴啊!
秦琬懶得計較秦綺的小心思,她坐了下來,開門見山:“福安鄉君真是稀客,出嫁近四年也沒見你回過多少次門,到了這時候卻上着趕着要給阿耶找不痛快了。”
秦綺沒料到秦琬一見面就這樣夾槍帶棒,剛欲展示自己溫良端方的一面,好好說教一番,以展露自己的落落大方,秦琬的蠻橫無理,秦琬卻揮了揮手,不耐道:“我沒空和你打機鋒,你所求爲何,不妨直接說出來。你有空閒,我卻忙得很,若無事就請回吧!”
這這這,世間竟有這樣的人,還是衆所稱讚的賢婦?
秦綺驚訝急了,忍不住瞧了一眼使女們的反應,見使女們眼觀鼻,鼻觀心,就連王府總管程方也一言不發,一副理所當然的模樣,這才猛地意識到秦琬真有這樣的權力,誰讓這是代王府,不是女眷聚會的場地呢?
她比旁人多活一世,自然穩重許多,應付起“同齡”女子的挑釁也不費吹灰之力。如今遇上了不走尋常路的秦琬,才明白何謂“強權即真理”,也只得低下頭來,將自己的來意說了個明白:“聖人千秋,喬家欲獻上一些珍玩……”說到此處,欲言又止,飛快擡起頭看了一眼秦琬,見秦琬神色淡淡,不免惱怒怎麼有這樣不識趣的人,卻硬是咬着牙說了下去,“不知可否讓父王的賀禮增添幾分光彩。”
話雖說得委婉,秦琬卻一聽就明白了。
扶風喬氏身爲前朝顯貴,雖在戰時受到了一些波及,卻沒有傷筋動骨,就像江南的諸多世家般,府上藏着許多好東西。
江南世家呈上的賀禮讓前朝餘孽都忍不住動了手,可見其中諸多物件的珍貴和稀奇,喬家一是覺得喬睿升遷太慢,二便是想扶植自家更多子弟,有意向聖人投誠,又恐寶貝由自家獻上去太過扎眼,便想走代王的門路,將諸多寶貝呈到代王府。代王可擇幾件珍貴的,與自身準備的壽禮和在一起呈給聖人,順便爲喬家美言幾句。至於其他寶貝,便由代王收入庫中,成了代王所有。
這些可不是一般的好東西,就連程方聽了都有些心動,秦琬卻狠狠拍了拍桌子:“你也知道這些寶貝稀奇?既是如此,爲何要置阿耶於如此境地?”
秦綺被秦琬劈頭蓋臉就是一聲呵斥,只覺秦琬是藉故挑刺,雖然氣得不行,還是擺出一副溫順的模樣,輕聲說:“四妹,你誤會……”
“看樣子,你還不明白自己錯在哪裡。”秦琬柳眉倒豎,厲聲道,“我告訴你,諸王都想在壽宴上冒頭,阿耶沒那志向,自不會玩那些花巧。一旦將這些東西呈上去,壓了諸王一頭,聖人會怎麼想,諸王會怎麼想,文武百官會怎麼想?只要有人推波助瀾,惡意污衊,阿耶的好名聲就能毀個乾淨!”
秦綺兩輩子年齡加起來也有五十多了,被一個二八年華的少女指着鼻子呵斥三次,當真有些繃不住。她早已認定秦琬沒事找事,想到昔年自己獻上精心做了好幾天的女紅時,秦琬卻來了一句咱們又不是繡娘,沒必要成天飛針走線,免得傷眼睛便否定了她的努力,忍不住說:“四妹,這等大事,不是你隨便說說就能決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