弘農楊氏之所以兵行險招,也是不得已。
按照楊延的計劃,本該是由他們的人尋個機會,開了城門,迎楊家黑騎衛入弘農縣。偏偏曹瑞不是個省油的燈,早就提防了這一招,城門官的家眷全去他府上做客,其餘的兵卒呢,五人一組,家眷臨時遷到一條街裡頭,派兵“保護”,膽敢違逆的,視作亂黨,連下獄的機會都不給,直接處死。誰想作亂,互相檢舉,若被旁人發現,五家一起連坐。
榮華富貴再誘人,也沒有闔家老小的性命重要,何況曹瑞說了,前事不究。不管你與楊家有多親的關係,只要守好了城門就行,未來有他罩着,斷不會委屈,大家也就安定下來了。
說句不中聽的話,楊氏族人,哪裡瞧得上守城小吏的位置?縱與楊家有什麼親,也是前者七拐八拐,想盡辦法攀上的,逢年過節,禮品一樣不缺,楊家卻連管事的都未必會看上一眼,何苦爲他們拼命呢?
城門嚴嚴實實地守住了,弘農楊氏的計劃就算廢了一半。
按理說,以弘農楊氏的勢力,明目張膽起事也不是什麼難事。偏偏楊家是典型的世家作風,既要面子,也要裡子,三百黑騎衛是他們的主力,不希望有什麼折損。家主又頗有股文人心性,總得將你的名聲給破了,才能將你踩在腳下。
楊家塢堡固然嚴嚴實實,但折衝府裡頭可有好幾架粗糙的投石車,岑越的手段又不弱,麾下人心聚攏得不錯,楊家自然要先對付他。偏偏常青不走尋常路……這也怪不得楊延無腦,實在是騎兵在戰爭中的地位太高,瞧見整齊劃一的三百鐵騎,膽子小的早就投降了,膽子大一點的,充其量是閉門不出。折衝府的軍士又不是什麼百戰之師,也不是他岑越的家丁,士氣統共就那麼點,見到騎兵先短一層,避而不出再短一層,被騎兵叫陣,三魂能去兩魂,七魄會沒六魄。若是主官還有個三長兩短就更妙了,人心惶惶,可不就手到擒來了麼?誰會想到對方非但有膽子反抗,還早有準備呢?
黑騎衛若是經歷了幾場勝仗倒還好,一出動就被打了個悶棍,火光映着夜色,殺聲四起,不知敵人在哪,只見處處都是斷肢殘骸,不免有些心慌,馬兒也沒被訓練到家,頗有些控制不住。有幾個機靈的,想要趁夜色退走,冷不防馬蹄嘶鳴,昔日溫馴的馬兒卻不服繮繩的管束,人已經被掀了下來。
常青扒了這身鐵甲,飛快往自己身上套,張三和田九等人有學有樣,其餘的人手不夠快,加上暗算的黑騎衛不夠多,只能眼巴巴地看着,就聽常青問:“馬有損傷麼?”
“只是驚着了!”田九曾做過幾年富貴人家的馬伕,雖沒伺候過這等好馬,卻能大抵看出幾分端倪,“統領,這馬兒烈着呢,恐不好收拾。”
“不用收拾。”常青壓根就不管馬兒的性命和生死,一刀將黑騎衛給抹了脖子,伸出手往創口一探,溫熱的鮮血沾了滿手,又被他塗滿了臉,“用得上就行了。”
說罷,一躍上馬,提着馬刀,調轉馬頭,毅然衝進戰局。一刀下去,劈翻一個折衝府的輕騎,反手再一刀,又殺了一名騎兵,硬生生開了條血路,衝到楊開身邊,聲嘶力竭地說:“情況不妙,護主子離開!”
張三和田九見狀,也扯開嗓子,跟着吼了起來:“主子快走,吾等斷後!”表忠心之餘,不忘殺幾個敵人,砸實自己的滿腔“誠意”。
楊開也知道情況不怎麼好,礙於一腔意氣,本想繼續往前衝,忽然被常青這麼一喊,一拉,一拽,便有些恍惚——情況已經到這等地步了,非撤不可?
他尚存着幾分判斷,手下的機變卻是不夠的,一聽見有人喊話,立刻往回撤,不想再打了。楊開見到這等情形,也有些回不過味來,稀裡糊塗就跟着後撤了,等跑了十幾里路纔想明白,不對呀,剛纔那情形,可以繼續打下去的啊!
天已破曉,露出幾分微光,楊開環顧四周,三百騎出去,回來的不過百餘騎,臉上有些掛不住,心中卻有些後怕。思慮再三,終究是覺得自己的命比別人金貴許多,咬了咬牙:“回去!”
常青跟在楊開的身邊,血污沾滿了臉,盔甲上都是斑斑血跡,馬刀已經快捲了刃,看上去很是兇悍。
黑騎衛平素在一塊訓練,彼此都是熟的,換做別的時候,他的僞裝只怕片刻就能拆穿。可剛纔一場敗仗打下來,統領又是一副惱羞成怒的樣子,大家悶着往楊家塢堡趕,也不敢交頭接耳,便令常青有了混進楊家塢堡的天賜良機。
弘農縣城究竟如何,常青不清楚,哪怕真出了事,憑他一人之力,也沒辦法力挽狂瀾,還得岑越帶兵去平亂。他自己幹得是暗衛的活兒,自然有暗衛更適合乾的事情。
朝廷早就盯住了弘農郡,麗竟門的密摺一天三封往長安飛,秦琬取過密信,瞧了幾眼,不由笑了:“他們家可真是瘋了。”
“三百甲冑,這可都是錢吶!”裴熙嘖嘖稱奇,“昔年趙庶人慾求良馬而不可得,弘農楊氏……光這一條,就能按死他們。”
秦琬沉默半晌,才道:“大義公主已經被我接到宮中來了,駿馬的事情,我需再想想,看看如何才能護住她。”
裴熙聽見秦琬這麼說,挑了挑眉,也沒說什麼。
弘農郡不適合養馬,楊家的三百駿馬哪來的,很多人定是第一反應就想到大義公主,定會讓這位本就尷尬的女子再添幾分艱難。旁的倒也罷了,大義公主是蘇沃養母這一點,卻是不能不顧忌的。
秦琬有青雲之志,自然要早早考慮到繼承人的問題,就是男子,說是說兒女一視同仁,立繼承人的時候,總要繼承人的身份好看一些。畢竟皇帝登基,怎麼可能不追封母族?生母是奴隸,是奴婢,是罪人,好看麼?更不要說秦琬是女子,她的繼承人登基,若不冊封父族,怎麼也說不過去,那不是讓蘇家再度起來了麼?縱只是神廟列在一起,秦琬也覺得膩歪透頂。
正因爲如此,秦琬權衡了許久,還是打消了將蘇沃養在宮裡,和他的妹妹秦晗一般養在沈曼膝下的念頭,反爲蘇沃尋了一位身份高貴、有勇有謀、膽略出衆,待他也盡心盡力的養母。
這等時候,大義公主的地位萬萬不能動搖,否則蘇沃定會讓人看輕……秦琬歷盡辛苦才爬到如今的位置,難道是讓自己的兒子受委屈的麼?
“岑越和曹瑞都是能臣,皇祖父早防着楊家呢!”秦琬取過兩人的冊子,又研究了一番弘農郡的土地,下了評語,“弘農郡隱沒的田地,應當有如今所知的一到兩成。”若非如此,聖人也不至於盯得那麼緊。
裴熙對世家的作風十分了解,想了一下,才說:“前朝世家至少要佔全郡七八成地,還有約莫全郡土地四五成的田地、山林甚至是荒地,都是不報的。本朝雖收斂許多,卻也不會太有眼色。你括戶的時候,也要看着辦,世家的勢力倒不是很大,可他們的名望還在。這是數百年積累下來的威望,一時半會改不過來,萬萬不可將他們逼到極處。”
秦琬嘆了一聲,沒說什麼。
世家之所以名望極高,歸根到底,還是因爲他們曾經一度統治了知識,代表着文化。寒門子弟想要讀書識字,就要去拜師。師傅呢,十有八九*都是世家出身,哪怕是叛逆子弟,也不會輕易說祖宗的壞話。加上前朝唯有出身世家才能做官,寒族想上升太難,自然而然就造成了世家的崇高地位。
正如裴熙所說,這等情況,非得用人制度改了,再用幾百年甚至上千年,纔能有所好轉。也就是說,哪怕要括戶,也要給世家留一畝三分地,不能將全部的隱地,隱戶都給清出來,從而造成整個階級的排斥。
每每想到這一情況,秦琬就覺得,憋屈,實在是憋屈。
兩人正談論世家的時候,陳玄將最新的密信送到。
秦琬一拆信,便一掃陰霾,笑道:“常青攜血影潛入楊氏塢堡,擊殺楊氏家主楊延的嫡長子後逃離。楊延瘋狂之下,命令黑騎衛趕赴他縣,如今已下了華陰、新安等縣,並欲撰寫檄文,討伐‘無道’的朝廷。好在岑越救援及時,弘農縣雖有幾場火,卻沒有被攻下。”
裴熙挑了挑眉:“岑越不錯。”這個不錯,非但指的是沒令弘農郡治失陷,還有一點,他沒及時去救別的縣。造反麼,總要一方先挑個頭,他們纔好還擊不是?小打小鬧的,外人看了,還以爲我們故意害你呢!
“手段不錯,但功利心有些重。”秦琬想了想,說,“此事畢了,調他來長安。若將此人放到邊疆,輕則生出怨懟,重則邊境不穩。”胡人每年都會來犯一兩次,小股騎兵未必滿足得了岑越的胃口,若他殺良冒功,那就不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