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王之道,貴在用人。
秦琬對人心琢磨得很透,她彷彿天生就有這方面的靈性,後天又加以栽培,用什麼手段才能既籠絡住人,又不降低自己的身份,她門兒清。無論是照顧對方的家人,提拔對方,給予前程,還是態度稍微溫和一點,舉手投足之間讓人感覺到平等、尊重……這讓她身邊不知不覺就聚集了一些人,也讓聖人對她頗爲讚許,就算幾位宰輔,一時半會抓不到她的錯處,因着聖人的態度,也不好將她驅逐出政事堂。
但是,不夠。
對一個國家來說,秦琬手上的這點勢力,實在是太過渺小。所以她要考慮得問題是,這些投效來的人,誰能爲我所用?那些一直被壓制,出不了頭的人,我該選誰,又怎樣給他們一條活路?該如何牢牢將他們綁在我的戰車上,無可奈何地追隨我一直離經叛道?
她心裡清楚,秦恪一旦登基,事情就截然不同——趙肅、蕭譽追隨得是秦恪,未必會一心一意支持她,哪怕香火情在,這份關係要怎麼經營?曾憲被她嚇住了不假,選擇的餘地也不是不大,應該怎麼運作?常青的身份擺在那裡,該如何讓他走出仕途的第一步,飛黃騰達?還有,陳妙應該怎麼安排?
正因爲重重顧慮,週五的安排才很爲難,秦琬並不想捨棄這個可能成爲她盟友的助力,哪怕對方身份成謎。故她斟酌許久,才道:“我見他模樣,似是自暴自棄,聽聞他家庭也不甚和睦……”準確地說是週五單方面的冷漠,壓根不想回去,“怕是高門出身,原本前程遠大,我琢磨着,是不是將他調到江南或者嶺南去,後者偏僻些,認識他的人少,到底氣候擺在那裡;前者雖富庶,盤根錯節的關係也多。卻又摸不準他的意思,究竟是留在繁華的京城呢,去富庶的江南,還是去偏僻的嶺南?”
“這還不簡單?”裴熙恨鐵不成鋼地說,“你若淪落到不得不改名換姓,遮擋顏面,爲旁人效力的程度,你最想做得是什麼?”
當然是拿回身份,再臨權力巔峰!
秦琬沉默片刻,才道:“我怕他是廢太子一系的人,哪怕聖人保了他的命,他如今感激,可一旦重新得回權勢,未必就會記得這份恩德,怕是仇恨這些年遭遇的居多……”有些人知恩圖報,有些人卻不盡然,譬如魏王那種旁人好意都當惡意對待的,一朝發達,見識過他卑躬屈膝模樣的人,不被整死也要被整個半殘。
週五這個人,實在太過隱蔽了,他很少回家,也不結交任何朋友。俸祿全都花在買酒上,平素的活動就是喝酒,喝酒,喝酒,而且是喝悶酒,不是喝花酒,成天爛醉如泥,卻硬是半句話都不會在醉後吐露。
這種一天十二個時辰,倒有十個時辰醉醺醺的人,有上進心的懶得搭理,沒上進心的吧,也受不了他這種光喝悶酒的舉止,不知不覺也與他疏遠了。久而久之,大家都知道,若不是王爺念着昔日的幾分情,他什麼都不是,更不會搭理他……哪怕秦琬一直在留意他,也架不住他十年如一日,永遠是一個樣啊!
還有趙肅、蕭譽、曾憲那邊,先前是走投無路,秦恪不能給他們安排更好的去處,他們纔要去沙場搏個前程出來。如今秦恪成了太子,翌日便是皇帝,他們的想法會不會變?邊境固然是男兒實現志願的地方,長安卻是政治的中心啊!
一個雖大權在握,卻時時刻刻擔着風險;一個身在中樞,榮華富貴,秦琬還真拿不定主意,不知道他們會選什麼。
若在局勢有些不穩的時代,做個封疆大吏,尤其是手上有兵權的封疆大吏,自然是最好不過的選擇。但太平年間,朝廷對地方的控制還算得力的情況下,許多人未必會選擇當大都護。
位極人臣固然好,可誰敢拿自己的脖子試試皇帝的寬容和忍讓呢?手握重權的一方統帥,不管在哪朝哪代,都是令皇帝忌憚的存在。
“還有伯清表哥。”秦琬緩緩道,“阿孃的意思,沈家沉寂了這麼久,是該時候拿回曾經的榮耀了。但我觀察過沈家衆人,伯清表哥出色歸出色,他的兒子們卻有些不夠看。十幾二十幾的年輕小夥子,沒經歷過風吹雨打,最煩心的事情也不過是家中添了幾個庶出的弟妹,這幾年沈家又越來越發達,不似表哥爲了家計焦頭爛額,早早就磨練出來……”說了這麼多,意思就一個,三個字——看不上。
裴熙食指輕輕敲擊桌面,緩緩道:“這份恩典,不能不給。”秦恪擡舉沈家,便是看重沈曼,看重沈曼,連帶着秦琬的地位也就提高。這是相輔相成的,外戚低調是他們自己的事情,當權者的擡舉又是另一回事,二者並不能混爲一談。
“我知道,和其光,同其塵。”秦琬比以前又成長了不少,她已經能坦然地接受一些這樣那樣的黑暗面,卻仍舊有自己的底線。裴熙知他心思,便道:“你想不想聽聽蘇家的情況?”
秦琬下意識地皺了皺眉,隨即又恢復了平靜,說:“有什麼重要的麼?”
“像莫鸞流放途中生了病,一個勁說胡話,說自己不該流放,重活一世什麼的,你肯定沒興趣聽。”裴熙知道秦琬不是那種喜歡痛打落水狗的人,但有些氣嘛,該出還是要出,有些事情該知道還是要知道的,故他輕輕一提,便道,“倒是崔俊,先前事情鬧得那麼大,他哪怕再心不甘情不願,也只能娶蘇苒了。”
聽見裴熙這麼說,秦琬就露出一絲鄙夷的神色:“我和莫鸞鬧的時候,他並未表態,有此下場實屬活該。”
“不該這麼說。”裴熙點了點腦門,示意秦琬不要被偏見所矇蔽,“神仙打架,凡人遭殃。無論你還是莫鸞,都是他連仰視都來不及的人物,他並不能確定你們究竟是婆媳關係惡劣,還是別的緣故。這時候貿然定親,不僅會得罪莫鸞,你也未必會幫助他。更何況這事傳了出去,他想娶到好人家的女人也很難。不過是僥倖心理罷了,你該慶幸自己的出身並不低微,落不到這種旁人隨便一句話就能影響整個人生的處境。”
見秦琬聽進去了,他話鋒一轉,又道:“出身低也有出身低的好處,野心從來都是上進的動力,他礙於蘇銳的壓力以及輿論,迎娶了蘇苒,無異於徹底得罪了太子殿下。想必這段時日,他必是被衆人避之唯恐不及,日子應該很是苦悶纔是。”
雖是無妄之災,但這就是小人物的悲哀,明明不是他的錯誤,卻要由他來承擔。這種時候,除了秦琬之外,誰都拉不了他一把——哪怕他書讀得再好,爲人處世再無可挑剔,那又如何呢?沒有誰是不可以替代的,再多的經營,被權力傾軋,結局都已註定。
“你這口吻,配上你這表情……”秦琬看着裴熙,眼神有點複雜。
裴熙倒是很有自知之明,徑直道:“很有逼良爲娼的架勢對吧?”
感情你還知道啊!
“你得想開點,這事並不是你的錯,莫鸞要擔大半責任。再說了,哪怕真是你的錯,那又如何?你今後做下的每一個決定,都能牽動千萬人的命運,就算是最穩妥最合適的方法,也有人的利益因此受損,甚至性命不存。成天愧疚,哪裡愧疚得過來?”裴熙覺得秦琬哪裡都好,就是太光明瞭一點,“就好比這件事,他走投無路,你給他一條。這條路佈滿荊棘,未必好走,甚至要將自己變成另一個人,但這是他選的,不是你逼迫的,明白麼?”
秦琬沉默片刻,輕輕點頭。
她早就明白這個世界不是純粹的黑與白,但有聖人在前頭做榜樣,她總把人想得好一點,也希望自己能更光明一些,如今卻……也罷,她也不能一直被動防守,需主動出擊。
從零到一,總是艱難一些的,邁開這一步,一切便好了。
“這人——”秦琬猶豫片刻,才道,“以他的身份,想要接近我,很難。”
裴熙恨不得敲一敲她的腦子:“找個機會,給陳妙換個正當身份做官啊!你自己都說了,不能一輩子讓他這樣,需要給他一份前程。”
秦琬怔了一下,才說:“乾脆趁此良機,讓常青也露個臉吧!此事需好好籌劃,畢竟……”聖人還在。
“宮內就是不方便。”裴熙皺眉。
秦琬反倒笑了,“沒事,有玉先生在呢!先前是顧忌到玉先生明面上的身份和血統,不方便直接授予官職。既然人事要大規模調動一次,到那時,隨意找個理由,先將玉先生安排到崇文館即可。”
玉遲真正的出身早就淹沒在了黑暗中,他只能以“胡人商賈”的身份存在於陽光之下,貿然得位,自然會被士林詬病。爲了提攜他,秦琬也是煞費苦心,決定先將他安置在東宮圖書館,只要走出了這一步,接下來的路就平順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