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琬並沒有否認裴熙的說法。
她對繼承人的看重與培養,絕對是一等一的,只可惜……秦琬神色微冷:“大郎他,倒是會揣摩我的心意。”
這句話,裴熙也是贊同的:“放眼天下,智謀能與刑國公比肩的,也不過寥寥幾人罷了。”
秦琬自然知道長子之聰慧,卻愈發不悅。
她對長子,滿心愧疚,意圖彌補,卻唯獨不會將江山社稷交託於他的手中。正因爲如此,蘇沃到達適婚年齡之後,秦琬精挑細選,方決定從隋家選個姑娘,與蘇沃結髮百年,誰知蘇沃看不上。
“他是我的兒子,難不成我與寶奴夫婦關係莫逆,就要拿我長子的婚姻來填這個窟窿?隋家女郎有何不好?容貌秀麗,心胸闊達,嫺雅又不失落落大方,出身也顯赫。當利大長公主的嫡親孫女,隋家一門,一國公,一縣公,一侯爵,姻親故舊無數,滿門榮耀。這樣的身份,莫說是做國公夫人,就是王妃甚至皇后也做得。”秦琬一想到麗竟門探子傳來的情報,一腔怒火就往上涌,“他卻********不走正路,盯上了林家女郎。”
裴熙微微挑眉,不置可否:“他爲什麼這樣想的,你會不知道?”
沒錯,秦琬知道,當然知道。
隋家雖然榮耀非凡,卻如當年的申國公高家一般,一應榮耀都基於皇權之上。論仕途,沛國公隋軒都這把年紀了,卻連正三品都沒混上,更不要說進政事堂;瞿陽縣公隋桎因捲入魏王一案,雖說後來也按部就班地升遷,至今卻沒能兵鎮一方;平輿侯隋轅更不必說,雖然夫婦與秦琬關係極好,侯夫人朱氏還是女學的騎射教學,偏偏是富貴閒人的憊懶性子,半點也不參合政事的。隋家孫輩雖說有幾個出息的子弟,但當利大長公主年紀也不輕了,不知哪一日就會撒手人寰。到時候隋家上上下下全要丁憂,三年一過,能不能再起來,那就難說了。
秦琬之所以爲蘇沃擇定這門婚事,自然是出於兩全的考慮——蘇家與隋家聯姻,一是令蘇沃有了樣樣都好的妻子,有了顯赫的妻族,能夠更快以尷尬的身份真正打入勳貴圈子。畢竟仕途一道,就算有她提攜,蘇沃身份也有些尷尬,還是要些朋友才能更方便地做事的。二則告訴隋家,你們是長主之後,皇室不會虧待。如此一來,非但隋家安心,其餘尚主的豪門也都能定下心神,更加貼心地侍奉公主,公主們終身有靠,自然也會感激秦琬。
這種兩全其美的好事,偏偏蘇沃看不上。
他所期待的妻子,乃是林宣和高盈的女兒。
這位林家女郎,雖也是一個樣樣都好的姑娘,面子上卻是不如隋家女郎光鮮的。但她能帶來的實惠,比隋家女郎只多不少——她的父親已是一方封疆,年富力強,至少還能在政壇縱橫捭闔二十年,入住政事堂也不是不可能。她的母親是秦琬閨中密友,感情親厚,外祖母陳留郡主又與先帝關係極好,備受秦琬尊重。外祖父柴豫柴大都護馬上要致仕,少不得推薦幾個人,又有香火情在。如果有這層門路,他可以藉機安插幾個親信,慢慢在軍中發展。
更重要的是,林家女郎身上雖流着皇家血脈,卻來自於母系。她真正的根還在世家那裡,朝廷可以輕易覆滅一個勳貴,但對世家動手,總要顧忌幾番。這些年林家子弟多入仕途,一旦陳留郡主有個不妥,林氏的兄弟、從兄弟們,皆是不用丁憂的。
蘇沃的目的如此鮮明,爲得是什麼,不問即知。
這也難怪,他明明是正統的嫡長子,偏偏攤上了這樣尷尬的身份。嫡親的妹妹,生父身份遠不如他的弟弟,都有成爲九五至尊的可能,唯獨他,明明是這樣的聰慧優秀,世間少有人及,秦琬卻一直壓着他,不令他有半點繼位的可能。這如何不令他心生怨懟,覺得秦琬不公?
“我很早以前就說過,若他能一直恨你,我佩服他的骨氣,放他去做個封疆大吏也未嘗不可。”裴熙淡淡道,“現在看來,卻完全不是這麼一回事。”
蘇沃之前對秦琬的恨意,裴熙是能夠理解的,畢竟這個社會就是如此,男人三妻四妾平常,女人紅杏出牆就是浪蕩下賤。身爲兒子,因爲生母的行爲被人指指點點,尷尬不悅也是尋常,哪個厲害點的公主之子不是這樣過來的?但一邊恨母親爲什麼不替父親守貞,讓自己面上無光;一邊又恨母親明明有無上權力,卻半點不給予自己,那就沒什麼可說的了。
秦琬自然不希望兒子走這條路,但這並不是她想與不想就能如意的。故她只是輕輕搖了搖頭,嘆道:“我本打算給堂弟做個媒,令他有個好歸宿。如今想想,還是先問一問罷了。”
她並不懷疑自己長子的手段,那樣的容貌、出身和心計,想獲得一個姑娘的芳心再容易不過。與殘暴好殺、聲名狼藉的樑郡王相比,自然是溫文爾雅、處境堪憐的刑國公更能得到女子的愛憐。誰又能知道,樑郡王因自身遭遇之故,若是成了親,定不會三妻四妾,令子女重複他與興平公主的悲劇?又有誰能知道,看似光鮮亮麗的刑國公蘇沃,實際上是一個連妹妹都嫉妒並利用的人呢?
雖然這樁婚姻有爲了南方兵權,摻雜政治考量的因素,可毋庸置疑,秦琬絕對是照顧高盈的。論實惠,很少有什麼婚事能及得上這一樁了,就像當年哪家閨秀都看不上隋轅一樣,如今可不是悔青了腸子?
“你覺得強扭的瓜不甜,我倒覺得,只要有本事,到哪兒日子都是一樣過,紀清露不正是如此?”
秦琬微微一笑,裴熙會意:“算算時候,宋書語應該在等候覲見你了吧?”
宣威將軍宋書語,經歷堪稱傳奇。
她本是一個雜貨鋪子老闆的孫女,女學創辦的第一年,廣招學生,她偷偷去考明算科,結果被女學錄取。從此平步青雲,年年成績優異,三年畢業後,嫁進了昌平伯爵府。
昌平伯爵府在京中雖是二流門第,對小老百姓來說卻是了不得的豪門,更別說宋書語嫁給得是昌平伯爵的三子,也是整個伯爵府唯一科舉晉身,前途最爲遠大的子弟。伯爵和伯爵夫人都希望這個兒子迎娶貴女,仕途更加平穩,他卻堅持愛情,娶了出身寒門的宋書語。宋書語也爭氣,待人接物大方得體,侍奉婆婆用心,對待小姑體恤,學識又出衆,琴棋書畫詩詞歌賦騎射女紅廚藝樣樣精通,嫁進伯爵府後三年抱倆,還都是兒子。然後又毅然隨丈夫外放,在地方上夫唱婦隨,教化百姓。
故事到這裡,本就是一出勵志傳奇,偏偏還有後續。
先帝駕崩,秦琬登基,不少人欺女帝軟弱,舉起反旗。更有一路叛軍,自稱是先帝流放江南時留下的兒子,自號“江南王”,竟也籠住了不少愚民,又聯上了那些因爲秦琬推行的種種政策,利益受到侵害的世家大族,勢如破竹,連連攻克幾城。
宋書語的夫婿得到相鄰城池陷落的消息,六神無主,欲棄城而逃。宋書語卻堅持不肯,在縣城的官員跑得差不多的情況下,她先是鐵腕手段,殺了趁火打劫的潑皮無賴,又假借女學的名頭,稱自己已經上書朝廷,很快就能等到援軍。然後諸般調配,堅守了半月有餘,得到了柴豫派去的援軍,從而名動天下,受封宣威將軍。
這位宣威將軍功成名就後,並沒有回到富饒的長安,而是選擇前往嶺南,在柴都護的麾下做個先鋒,統兵一方,威風凜凜,秦晗很是嚮往。驟然見到一直以來崇拜的偶像,秦晗連忙將宋書語攔下,好奇詢問這位英姿颯爽的女將軍,爲何不跟隨丈夫逃跑,反而堅持守城,甚至放棄了兒子的撫養權,孤身一人前往嶺南?
宋書語此番回到長安,遇到的眼光有千百種,卻多是鄙夷和排斥,看待她猶如異類。並斬釘截鐵地預言,她拋夫棄子,將來定會後悔。唯有這位小公主,神情清澈,哪怕問題有些失禮,卻也只是好奇,故她輕輕笑了笑,柔聲道:“殿下,我這一路,看上去風光,實則艱險萬分。”
嫁入豪門之後,人人都說她福氣大,高攀,她心裡也是這樣想的。戰戰兢兢,打起全部精神應對婆婆小姑妯娌,甚至伯爵府下人的刁難,也不知嚥了多少眼淚,用了多少心機,才塑造成人人稱讚的賢惠模樣。哪怕午夜夢迴時總覺不足,不明白自己一生所學如何施展,但夫婿待她極好,兩人恩愛美滿,一同爲未來努力,她便放下心中遺憾,覺得多苦都不算什麼。直到丈夫打算棄城而逃,她才如夢初醒,堅決不肯,誓要與城池共存亡。
然後呢?
想到這裡,宋書語自嘲一笑。
平素柔情繾綣,百般恩愛的丈夫,見她“執迷不悟”,不肯隨他一道離去,竟要生生扼死她。
與其城破,讓她被叛軍糟蹋,還不如先殺了她,以全貞潔?
這就是她傾心相愛的丈夫,這就是她委曲求全爭取來的一切?她該慶幸自己上騎射課沒有偷懶,哪怕男子先天力量強大,夫婿到底疏於練武,又怕時間不夠,只能放過她,倉皇逃跑……
“但我不後悔,因爲,不管前方多難,這都是我選擇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