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曼聽秦琬這麼說,非但沒有喜色,反而皺起眉頭。她凝視着女兒,有些不確定地說:“你不打算再嫁。”
“不錯。”
“胡鬧!”沈曼霍地站起,指着秦琬,氣得渾身發抖,“這成何體統?”
莫說公主地位崇高的大夏,就是漢代和前朝,公主養面首得也比比皆是。但不管是拘着駙馬,只需州官放火,不許百姓點燈,還是各玩各的,從來沒有哪個公主明目張膽地冒出過私生子的。
秦琬賠笑道:“我也知沒這先例,否則怎麼會麻煩阿孃呢?”
沈曼氣得狠狠地擰了秦琬一把,這才坐下,疊聲問:“孩子若是生下來了,你不打算給別人養?你想自己養?還不想嫁人?那這孩子姓什麼?”
問到最後一句,沈曼忽地想明白了,不由倒抽一口冷氣:“你想讓這孩子和晗兒一樣姓秦?”
秦琬緩緩點了點頭。
沈曼的神色登時嚴肅起來,她是知曉女兒志向的,自然明白秦琬的意思,便問:“如果……是個女孩呢?就算是個男孩,若是不聰明,又該如何?”
“無論是男是女,慢慢教就是了,當然,若是男孩自然更好。”秦琬淡淡道,“晗兒,我得再想想,她聰明倒是聰明,但天底下聰明的人實在太多,誰也不能覺得自己有多麼了不起。我就怕她從小養在蜜罐裡,未像我一樣經歷過苦難,若是將天下交付,再被個男人迷得自己姓什麼都不知道,那就不好了。”
她不是歧視女性,而是事實本就如此。
男人天生就嚮往追逐權力,願意爲事業打拼,女人卻憧憬着愛情,渴望有個溫馨的家庭,渴望被人照顧。
這錦繡江山,覬覦的人實在太多,若是她的繼承人是個女子,心性又不堅定,皇權定會落於旁人之手。
沈曼沉默片刻,才問:“你打算和誰生?那個姓晏的琴師?我見你對他也是淡淡,十天半月纔去見他一次,難不成他不是很中你的意?既是如此,我——”
秦琬搖了搖頭,輕聲道:“就是他。”
“你——”沈曼皺了皺眉,還是說,“你既不想嫁人,孝期又滿了,多幾個男寵也沒什麼。”
“別有用心的人,縱有一千一萬個,又有什麼用呢?”秦琬嫣然道,“愛我的人,縱只有一個,也就夠了。”
她永遠也不可能傾盡全力去愛一個人,卻又自私地想得到毫無保留,不摻雜一絲利益地愛。上天既然送給她這麼一個人,對方的容貌心意又頗和她的意,學識舉止也在慢慢好轉,那她就不會捨本逐末,爲了一星半點的歡愉再尋旁人。
對方給予了她全部的愛,她縱不能做到一般無二,也該儘自己所能,不是麼?
沈曼早習慣了對秦琬的無條件縱容,聽見秦琬這麼說,尋思片刻,便道:“既是如此,咱們可得尋些僧道,令他們爲你鼓吹。縱是瞞不過別人,樣子也該做做,敢嚼舌頭的——”她神色一冷,毫不猶豫地說,“打殺了便是。”
說罷,沈曼沉吟了一會兒,又道:“這事肯定得和恪郎說一聲,待會你低着頭,莫要做聲,由我來說。恪郎可能一時半會擰不過來,你也別急,有我在,這事肯定能成。”理由她已經想好了,就說女兒過得艱難,現在年輕撐得住,將來總要有個依傍。
秦晗終究是要嫁人的,蘇沃又是蘇家的繼承人,還與秦琬不親,若能再得個親生子,那便再好不過了。
至於父系血統……真要爭辯的話,晏臨歌的品行確實很不錯,出身也不算,勉強能說不算太差罷,雖然太過牽強。但權利場向來如此,一步雲端,一步污泥。反正天下都是皇家的,誰的出身都沒皇室好,只要女兒喜歡,細究這些也沒太大意義。倘若晏臨歌敢對秦琬不好,或者生出什麼非分之想,殺了便是。一個以色侍人,沒有切實名分的角色,終究成不了大器。
更何況,他沒有父親。
對任何一個人來說,沒有父親都是一件足夠痛苦,蒙羞終身的事情。但秦琬心懷大志,她的繼承人,沒有父系親屬,反倒是一樁好事。
想清楚這些後,沈曼也很果決:“你想清楚就好,你也這麼大了,需拿捏好分寸,明白麼?”
說到這裡,沈曼又嘆了一聲:“對了,這件事,旭之知不知道?旭之這孩子,也真可憐,也就是一眨眼的功夫,祖、父、兄全沒了。聽說上宛侯傷心過度,身子已經不大好,強用虎狼之藥,就等着他回去主持大局……”
“旭之知道。”秦琬嘆道,“上宛侯——聽說走的時候很平靜,旭之,誰也沒想到,到了最後,這個家還要旭之撐起來。”
上宛侯裴晉之死,裴熙雖未明說,但從裴熙寄來的信那凌亂的筆觸來看,秦琬也知裴晉之死怕是有些不尋常。
這種時候,無論說什麼都是多的。她只能在信中勸慰一二,並用鐵血手段,悍然懲治所有彈劾裴熙的御史,命人去查流言的源頭,用雷霆手段整治那些暗地裡說裴熙爲了侯爵之位,害死全家的小人。
一想到這裡,秦琬就有些傷感:“旭之說了,我也該想想這些事,不要等以後再想,那就來不及了。我問他,那你呢?他卻說,願意給他養老送終的人多得是,如果他的侄子不成器,那就看侄子的兒子,再不行,從旁系中挑幾個子弟來養着,直接過繼。他寧願家業落到有才之人手裡,也不願讓窩囊廢將家業給敗了。”
沈曼聽了,也有些唏噓,便道:“罷了,就這樣吧!你近日心情不好,也是時候歇一歇了。”
不管是知曉她打算的人,還是猜到她打算的人,思考得都是秦琬一旦再生個孩子,會產生什麼樣的後果,從來沒有人問過,晏臨歌願不願意。
他們自然不會去想這種事,畢竟在他們心裡,秦琬願意與晏臨歌在一起,甚至爲他生個孩子,已經是他祖墳冒青煙,祖宗十八代積德,纔有這樣的福分。
秦琬卻一定要問。
他既愛她,她也會給予他尊重,擯棄他曾經的身份,只將他當做一個普通的人。
想到這裡,秦琬停下腳步。
原來,不知不覺間,她已經走到了晏臨歌住的地方。
都說琴如其人,晏臨歌的琴聲動人心絃,悠揚而極富韻味,卻又有種難言的清澈剔透,可見他必定是一個感情十分充沛,心地也很善良的人。正如他的外表,洗去了昔日的風塵,溫爾而清雅。
“殿下?”
“不必多禮。”秦琬含笑道,“我今天來是想問你,你願意與我生個孩子麼?”
晏臨歌聞言,不由怔住了。
他這三年,並沒有荒度時光,除卻整理皇室諸多曲譜,填補殘缺的名曲之外,也非常努力地攻讀經史子集,因爲他知道,自己已經耽誤了太久。所以,無論怎樣的刁難都可以承受,無論怎樣的冷言冷語都置之不理,無論怎樣的困難都打不倒他。
只因他想繼續學下去。
正因爲他學了這麼多,通讀了歷史,這才更加明白,縱是他和秦琬有辦法名正言順做一對夫妻,也是不能的。且不說他的身份,就算是安排好了,婚姻也只能困住她,令她無法大展拳腳。
所以,這樣就好。
但……
“你先別急着回答,聽我說完。”秦琬淡淡道,“我們若有了孩子,我不會送走他,他將養在我的膝下,受到最好的教育,擁有皇族的姓氏,生來就得到許多。但同樣,哪怕所有人都知道他的父親是誰,他也沒辦法光明正大地喊你做父親。”
“同樣,你,也不能這樣要求他。”
“如果你能做到,自是皆大歡喜,若你不能……”秦琬幽幽嘆了一聲,用有些無奈,卻不容置疑的態度說,“我只得另尋一個合適的人,與我春風幾度,待我確診之後,便將他給殺了。”
若是可以,她自然不願去傷害別人,畢竟能被她看上眼的,必定都是十分優秀的人。縱是在朝政上無甚出色的地方,也必定在別的領域能成爲一代大家。這樣的人若是死了,豈不可惜?但他們不死不行,因爲他們既不愛秦琬,也有自己的親人。
不愛秦琬,卻與秦琬的兒女有血緣,這就代表他們會利用孩子來達成目的;有親人,就代表着無窮無盡的糾纏,若是孩子心軟……這可就不好辦了。
晏臨歌怔怔地看着秦琬,就聽見秦琬柔聲道:“你的心意,我明白,我這一生也沒辦法給你同樣的迴應。但我在此承諾,只要你心意不變,我就永遠陪着你,只有你一人。”
這樣……麼?
晏臨歌忽然笑了起來,輕聲道:“好。”
沒有什麼,比這樣更好。
他本別無所求,只願遠遠看着所愛之人,願她一生平安喜樂。陰差陽錯之下,非但能與她在一起,還能共育一個子女。就算不能被明着承認,又有什麼關係,這已經比他所想到的,最好的場景,還要好一萬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