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隆七年,春,江南運河主段落成,正式開通。
首相徐密得知這一情形後,老淚縱橫,這位短短兩年時間,彷彿老了十歲的首相,終於上書朝廷,告老還鄉。
秦琬三次奪情,挽留失敗後,賜徐密開府儀同三司,加封太師,贈良田千頃,錦緞千匹,金十萬,珠玉無數,以及諸多皇室珍藏的孤本,令這位先帝心腹,兩朝重臣得以風光還鄉。
首輔告老,對朝政卻沒有太大的影響。
次相江柏晉了首輔,揚州總管穆淼調回京城,擔任次相。張榕仍是原職,衛拓再進一步,做了中書侍郎,也就是真正意義上的“宰相”,而不是可以進入政事堂議政,地位卻差了一籌的平章。
揚州總管本就是爲了江南穩定特設的職位,穆淼雖然離開,對江南有一定的影響,但林宣還在,且官職更進一步,自是無虞。同樣,祁潤在涼州也做得很好,許多流民被朝廷強行遷到涼州的時候,本是怨聲載道,百般不願,如今也漸漸紮根,平平穩穩地在涼州待了下去。
四境局勢尚可,無大的戰事,宮中接連幾次的壞消息後,終於傳來一個好消息——皇帝兩年前中毒後,誰都以爲天要塌了,誰料皇帝漸漸恢復,精神矍鑠。出於對鄭華妃的補償,多宿了她宮中幾次,鄭華妃居然又有了身孕,並於正月一舉得男,恰是皇帝的第十個兒子,她也憑此晉爲德妃,儼然後宮之中,皇后之下第一人。
對這個幼子,無論皇帝還是鄭德妃都寵愛異常,皇帝是高興自己身體並沒有垮,鄭德妃也對幼子滿懷希望。
或許,更令鄭德妃暗自高興的,是皇后沈曼的病情——去年秋天,八皇子病逝,由於年紀小,連族譜都沒辦法上。皇后憐憫八皇子,非但給他的生母孫氏升了位份,成爲九嬪之首的昭儀,還親自主持了八皇子的葬禮。誰料不小心受了累又着了涼,打那之後,身子一直不見好,湯藥不斷。新蔡長公主幹脆長住宮中,照顧皇后,撫養臨川縣主與秦昭。
身爲小姑子,新蔡長公主頂多是照顧嫡親的嫂嫂,斷不可能管到後宮中去。一應事務就交由鄭德妃和李賢妃,盧貴妃和孫昭儀從旁輔助,人人嘴上不說,心中卻是盼着皇后一病不起,就此與世長辭的。
燕王秦敢高高坐着,明明是十一二歲的年紀,周身的戾氣卻令人不寒而慄:“兄友弟恭,母慈子孝,好,很好。”
伺候的人見他這幅樣子,恨不得將頭埋到土裡去。
自打毀容之後,燕王就變成了這等古怪的性子,對下人動輒打罵,一個不順心就拖出去打死。帝后憐他遭遇,睜一隻眼閉一隻眼,江都公主倒是訓過幾次。燕王聽歸聽,倒是收斂了一些,手段卻更加隱蔽,也更加狠毒,惹得下人們更是懼怕不已。
對於燕王陰鷙的性子,衆人也有些不解——在他們看來,小皇子得寵,難道不是好事?同父同母的兄弟登上皇位,總比其他人好吧?更何況燕王永遠沒有繼承大統的可能,小皇子對這個哥哥,當然只有寬容的份。
他們當然無法理解燕王。
燕王一度是鄭德妃的獨子,承載了鄭德妃所有的愛,縱然見面次數不多,他也能感受到母親對他深深的愛。他毀容之後,鄭德妃的極度瘋狂,孤注一擲也要毀滅盧貴妃、秦政母子的心態,也令他得到了極大的安慰。
可笑的是,這份母愛,沒有毀於敵人,卻毀在了他的弟弟身上。
江都公主見了他,尚且會斥責幾句,恨鐵不成鋼,不將他當做一個廢人看待。他的生母卻對他小心翼翼,得了弟弟之後更是對小兒子愛若珍寶,口口聲聲都是“你有弟弟了,陛下很喜歡他,咱們娘倆的終身終於有靠了”!
小皇子得寵?有望大寶?
可笑,當真可笑!
他就算像三哥那樣,支持江都公主做皇太女,也不會指望一個襁褓中的嬰孩來照顧他!
我是皇帝的七皇子,大夏的燕王,不需要任何人的同情、憐憫與施捨,哪怕是生母和胞弟,也是一樣!
就在這時,忽有侍從急急趕來,步履凌亂,燕王眉頭一皺,卻有些奇怪——宮中的人都是嚴格訓練過的,再怎麼大的事情,也是不敢失了儀態,驚擾了主子的。故他竟沒第一時間拖對方下去打死,而是冷冷地問:“怎麼了?”
“王爺,不好了!”來人有些語無倫次,“疫症,宮中發了疫症!”
燕王霍地站起:“什麼?”
得知這個消息,燕王下意識就要往外走,卻見左右衛和金吾衛已將宮門封鎖,不由怒道:“你們這是做什麼!”
“傳江都公主之令,燕王需閉門七日!”
“你們——”燕王先是大怒,旋即想到一件事,轉過身來,盯着報信的人,“究竟是何處發了疫症,爲何連我也要被禁足?”
宮中發疫症的情況雖然少,大夏立國以來,卻也有過幾次,每次都是了不得的大事。一旦發現徵兆,相應的人是寧可錯殺,不可放過的,以免傳給主子。尤其是皇帝,龍體金貴,疏忽不得。
秦琬平素對燕王挺好的,如今關燕王關得如此乾脆,可見不是小事。
報信的人兩股戰戰,聲音顫抖:“是,是十皇子!”
燕王先是一怔,隨即竟低低地笑了起來。
好,很好,非常好!
“殿下,已經審問過了。”就算是疫症,讓麗竟門的死士上前的時候,他們也是不能退的。不過是犧牲一人,全家富貴罷了。再說了,也有些得過疫症的人,不容易再得,精心挑選這樣的人去,總能少一些死傷,“對方指認,說是從宮外帶了疫症病人用過的物什,有填在枕頭裡的,也有縫在衣服裡的,還有藏在玩具裡頭的,幕後主使是孫昭儀。常青正在進一步審問,力求得到的口供絕對屬實。”
沈曼有精力管後宮的時候,自然是不會發生這種事情的,奈何她的病至今還沒好,秦琬不願讓母親勞心,新蔡長公主又不管宮務。至於秦琬,政事尚且忙不過來,更不要說別的。後宮由幾個心思各異的女人掌管,出點事也不稀奇。更何況妃嬪對皇子下手,秦琬早就有所預料。她雖沒關心這塊,卻有意不讓父母,以及父母身邊伺候的人接近她們,以免被人潑了髒水,或是髒了眼睛,有意無意成了別人手中的刀。
這也不是什麼難事,畢竟,自打沈曼病倒後,秦恪的全部心思都放在了髮妻身上,根本沒空管別人。所謂對小皇子的“寵愛”,也只是半年內不踏足後宮,小皇子出生後,纔去了三次,次次都是看了看小皇子就走,外加賞賜無數罷了。
如此情景,孫昭儀陷入瘋狂也在情理之中。
後宮妃嬪,兒子便是榮華富貴的維繫,雖說小孩子本就難養大,尤其是男孩子,七歲之後才勉強算站住了。但誰會覺得死兒子這種事,恰到好處就落到自己身上?至少孫昭儀是不信的,非但不信,還深深恨上了鄭德妃和盧貴妃——她的兒子,不就剛好擋了這兩位的路?
既然我已經沒希望了,那我也要你們的兒子陪葬!
“先把孫氏關起來。”秦琬揉了揉太陽穴,有些疲憊,“你說,老九和老十能熬過去麼?”上回八皇子逝世,皇帝感覺到時光和命運的無情,心情就不好。好在小皇子誕生,這才找回了一點信心。要是再一口氣死兩個兒子,而且還都是小兒子,她真怕父親會承受不住。
沒錯,現在要緊得不是處理妃嬪,而是看看兩位皇子能不能活下去。後宮妃嬪,只要沒了兒子,又是這種出身平平的,身後沒有龐大的政治勢力。哪怕爬到了三夫人,處理起來照樣還是很輕鬆的。
兩位皇子若是有事,就算這些妃嬪沒做什麼也難逃一劫;兩位皇子若是沒事,就算她們做了什麼,看在皇子的面子上,也不是不能網開一面的。
陳玄低下頭,沒有說話,秦琬卻明白他的意思。
就算是成年人,能熬得過疫症的也沒幾個,何況是年紀幼小的孩子呢?
果然,僅僅半天不到的功夫,小皇子就夭折了。
出人意料的是,在盧貴妃的照顧下,九皇子竟然頑強地抗過了七天,身體逐漸好轉。太醫嘖嘖稱奇,鄭德妃卻失去了最後一絲心性,她呆呆地跌坐在華貴的美人榻上,半晌方尖利地叫道:“是她!一定是她害死了我的孩子!”
“娘娘,德妃娘娘!”
“陛下,我要見陛下!”鄭德妃花容凌亂,她知道,自己和陛下都不年輕了,小皇子是她最後的希望。如今兩個兒子都被毀了,她怎麼甘心,怎能甘心?這是她的命,也是他的未來啊!故她對着皇帝寢宮的方向,聲音悲慼萬分,如杜鵑啼血,“陛下,求求您,爲小皇子,也爲燕王殿下做主啊!”
聽得張華的回稟,秦恪嘆了一聲,才問:“裹兒,查得怎麼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