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古至今,文人墨客們無不讚美樊姬,憐憫班婕妤,卻忘了若無楚莊王從容納諫,樊姬縱是舌綻蓮花也無絲毫用處。桓帝皇后一心想做第二個樊姬,卻只有班婕妤那樣的運氣——色衰愛弛不說,還因家族勢力過大,惹了帝王厭棄。
鍾氏姐妹得幸後,姐姐溫柔和順,妹妹驕縱非常,後者尤其被桓帝所喜,獨寵專房。
桓帝皇后見小鐘氏喜怒形於色,貪戀富貴,對自己咄咄相逼,儼然一副窺視後位的模樣,便對大鐘氏盯得很緊,覺得小鐘氏不足爲懼,大鐘氏卻可能在隱忍蟄伏,圖謀刺殺皇帝,結果卻恰恰相反:小鐘氏在宮中特權極多,與皇帝同寢都可不卸配飾,故她趁桓帝熟睡,以金簪刺向桓帝胸口。
這本是天衣無縫之策,爲何失敗?因爲她姐姐大鐘氏告發了她。
桓帝本不信美人會這樣做,見小鐘氏真下了手,大怒之下,命人將她活活打死。小鐘氏面色不變,痛斥桓帝與大鐘氏,直至氣絕,仍無一語求饒。
自那之後,桓帝對大鐘氏寵愛有加,認定她愛自己愛到連相依爲命的親妹妹都可以放棄,實在是後宮之中難尋的真情。皇后卻坐不住了,認爲大鐘氏實在太過涼薄,文臣們亦覺得這是寵妃禍國之兆,齊齊上書。
桓帝見狀,非但不反思自己,反倒認爲皇后這是見太子長成,想要逼宮,好做呂后。他早就對皇后的勸諫不耐煩,而且事實證明皇后往往是對的,這等竟不如妻子有眼光的現實,更讓他惱羞成怒,便欲廢了皇后並太子,除了皇后家族。
他對後族步步緊逼,倒行逆施,終究是寒了許多臣子的心。皇后見事不可爲,不願再做賢婦,讓人生吞活剝,毅然舉兵宮變。雖因籌備不足,又因族***了叛徒而失敗,到底削弱了中樞軍力,桓帝又大肆屠戮,追究與此事有干係者。一時間,略有些熱血的忠臣良將死的死,辭官的辭官,朝中高位皆被小人佔據。
桓帝對年長的兒子都不信任,找理由將他們或殺或貶或廢,待到他病逝,大鐘氏做了太后,其子年僅八歲。好在大鐘氏先前做皇后的時候,福澤家人,兄弟被召回,封公拜侯,打理朝政。又有宦官,因是閹人,被桓帝和大鐘氏所信,權柄極重。
外戚勢力至此,宦官橫行,又逼走了一批忠臣。皇權就這樣從徐氏旁落到了鍾氏,當然了,鍾氏也沒討得好,很快就被世家所滅。從那之後,徐氏皇族一蹶不振,朝政被世家所把持,令中原二百餘年內,上品無寒士,下品無豪門。
順帶一提,大鐘氏成了太后之後,大肆蓄養男寵,美其名曰我給桓帝戴了許多頂綠帽子,終於爲妹妹報仇了。厚顏無恥至這等份上,實在令人啼笑皆非。
想到前朝之事,秦琬也振作了起來——天底下有大鐘氏這般,爲了榮華富貴,無視血海深仇、骨肉親情和十年相依爲命的妹妹,踩着他們的屍骨往上爬的人;便有小鐘氏這般享盡榮華,離皇后之位就差一步之遙,尚且捨生取義的人。你再討厭前者,這種人也是車載斗量;你再尊敬後者,這種人也多不到哪裡去。所以啊,實在沒必要爲了那些閒言碎語計較,做好自己的事情,問心無愧即可。
“弘農楊氏,還是給他們一個機會吧!”秦琬思忖片刻,才道,“先透出想招他們來的意思,再發明詔殺紀家,隨即派人暗地裡去楊家,讓他們交出鐵礦和歷年所鑄兵器,則可免去一死。”
事情做到這份上,也能算仁至義盡了。
裴熙知秦琬這是讓步了,畢竟是首輔的意見,不能不考慮,故他點了點頭,說:“楊家嫡支不想做家主,有的是人想做。風聲一旦放出去了,楊家自己就要亂,再敢造反,那就是他們自己不想活了。”
這兩人都是不怎麼在乎名聲的,若不是顧慮到徹底滅絕弘農楊氏這一支會令世家心寒,後果不怎麼好,他們還真想來個抄家滅族,哪怕不能滅……朝廷扶植起來的旁支,哪有名正言順的嫡支底氣正?不管如何,括戶一事,就從楊家開頭!
宰相們熬了一夜,寫好奏疏,鬥志滿滿準備和秦琬來一場持久戰。聽見秦琬的說法,琢磨半天,還是放棄了乘勝追擊,不住點頭,覺得這個條件可以接受,但修改了很多細節和步驟——只要世家不造反,他們當然樂意收回礦產,這可都是政績啊!
帝國權力最核心的七人琢磨了三天,終於拿出了一個大家都能接受的方案,世家家主就不要招來了長安了,免得落人話柄,動搖人心,不知道原委的還以爲世家家主們要被皇族當人質扣下呢!僅招楊家等幾家也不好,太顯眼了,萬一不是朋黨,也因此事成了弘農楊氏的同黨,那就不妙了。
乾脆以紀傢俬開礦產的理由,直接誅新安紀家三族,追查與此事有干係的,但凡捲入其中者,暗情節輕重決定滿門抄斬還是流放。再派特使秘密去弘農楊氏,令他們交出鐵礦,與此案有干係的自盡一兩個,其餘人方可免除一死。不僅如此,鐵礦周邊的山林、田地,那些負責開礦的壯丁也要全部歸國家所有。令弘農郡守曹瑞、弘農折衝都尉岑越,以及周邊郡縣的主官們做好兩手準備,一是準備接人接礦,二就是準備提防造反。
至於這些礦工該怎麼處理……大家心裡都有個譜,但秦琬沒明着說括戶,他們就裝作不知道,誰都不先提這件事。
這樣的處理方式,略顯強硬,落在幾位宰輔眼裡卻還算相宜。畢竟,縱是穩重的首輔大人,也是脾氣剛硬的男兒。雖不至於眼裡揉不得沙子,卻也有強硬的一面。再說了,朝廷強盛的時候不強勢,難不成弱勢的時候打腫臉充胖子?那纔是徒增笑柄。
只要秦琬覺得她能壓得下來,聖人又同意了,他們這些老臣自當鞠躬盡瘁,死而後已。
至於宣旨的人選派誰去,監察御史裡頭選一個,內侍裡頭選一個,毋庸置疑。
張榕對監察御史們的履歷倒背如流,又知此事不可派御史臺幾個大名鼎鼎的棒槌去添亂,派太圓滑的吧,恐他們失了分寸,自作主張,反而壞了事。故張榕權衡片刻,又與徐密、江柏等人商議了一番,方推薦了一個名喚拓跋勵的監察御史——拓跋家也是世家,按照世家譜系,雖也是乙等,家族在燕雲卻頗有權勢。他們家乃是漢末徐初的胡人歸順而來的,因效力于徐然方漸漸發達。
類似的燕雲世家還有幾個,這些家族因爲“跟腳不正”,一向是被中原士族所鄙視的,壓根不把他們當世家的一員看,時常羞辱對方是“黃髮奴”“胡虜兒”之類。雖說十幾代聯姻下來,這幾個燕雲世家早已看不出半點胡人的痕跡,仍舊在世家圈子裡頭處於頗爲尷尬的地位。
放到前朝,這些世家忍氣吞聲也就算了,本朝沒這樣清晰的三六九等,世家對政治資源談不上壟斷,燕雲世家也就不彎下脊樑了。挑這麼一個御史去,與弘農楊氏同流合污的可能性,很小。
至於內侍,秦琬請了匡敏來選。
說句不客氣的話,這宮中的內侍,無不想方設法要和匡敏攀上關係。真要論起來,匡敏連第七代的孫子都有了。雖然他從來沒承認過哪個“義子”,但貓狗在人面前待久了尚且有感情,何況天天端茶送水,畢恭畢敬的人呢?
匡敏知道,秦琬這一舉動,與其說讓他選得用的人,還不如說選個能到她身邊伺候,沒那麼畏畏縮縮,卻也沒那麼急功近利的,最好品貌也要出色,讓人一看就覺得可信。故他琢磨了許久,點了一個叫做孫吉祥的內常侍。
內常侍是正五品下的官,通判省事,對內侍來說已經算是高位了。這個孫吉祥呢,名字很喜慶,身材非常魁梧,面貌剛毅,看上去就非常爺們,完全瞧不出是個宦官。
宦官比宮人還要悽慘一些,宮人尚有可能出去,另謀生路,宦官離開了皇宮卻沒有別的求生能力——他們會服侍人,還有很多宦官會讀書習字甚至略有些武藝,可哪一家敢用宦官來服侍自己,又有什麼地方敢讓宦官效力?除了皇室。所以,宦官們只能不遺餘力地爬,努力往上爬,因爲除了宮裡,他們找不到另外一個可以收容他們的所在。內侍省一個蘿蔔一個坑,競爭十分激烈,孫吉祥不惑之年就能做到內常侍,別的不說,察言觀色和唾面自乾的本事端得是異常出色。他知拓跋勵看不上他,隨行的侍衛們也對宦官十分鄙夷,哪怕心中不悅,卻知事情輕重緩急。故他一路上都表現得十分沉穩恭謹,不多說半句話,多走半步路,更不會伸手索要什麼東西。